[中短篇]五月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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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石榴。

    我是五月出生的女子,听姥姥讲,当我惊天一哭的时候,窗外石榴花正红彤彤的开成了一团团火。读中文出身的母亲凝望着怀里脸蛋儿红朴朴的我说,郭沫若先生把石榴花称为“夏季的心脏”,闺女是我的心肝宝贝,闺女就叫石榴吧。

    于是,石榴,成了我的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如所有的小公主一般,我享受着父母浓浓的爱。

    临近高考前,一个冰冷的星期日。父亲在扔下“离婚”这两个字狠狠地摔门而出后,母亲差点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母亲伏在我的肩头上哭得岔了气;我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残妆后,盯着离婚协议书冷冷地说,那混蛋以后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母亲止了泪,惊慌地抓着我的手叫道,石榴,妈没事,你别乱来。

    从那次在酒吧里看到父亲跟一个妖艳的女人混在一起,我就恨不得杀了他。

    父亲很快就跟母亲办了离婚手续。父亲问,石榴,你是成年人了,你自己选择跟随哪一方生活。我盯着他苍白的脸说,既然我是成年人,我自己负责我自己,用不着你们管。

    过了几天,父亲给我送来了一个牡丹卡,说上面存有足够我上学用的钱,足够付四年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在他把卡递给我的瞬间,我看到了他身边那妖艳的女人正用尖利的眼光逼视着我。我冷笑着接过信用卡,然后盯着那女人的脸足足一分钟,潇洒地把信用卡往身后一抛,转身便走。父亲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唤着石榴石榴你给我站住,我头也不回。

    我拼命地看书,写自己的心事,写别人的故事,然后,就在网上发表,也因此结识了好些网友。我的文字常在孤寂的深夜砌成,冰冷,故事里没有温度,网友常说,五月石榴,看你的名,应该是热情似火的人,你的文章为什么却这么冰冷?看着很心痛。我说我不痛,我已经习惯了。一个叫做曾经沧海的网友,只要我一发新帖,几乎都是第一个跟帖,少则一百几十个字,多则四五百。他的跟帖令我的故事增添了许多温度,有时我读着,竟会莫名的就有些想哭。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你的回帖都可以独立作为主帖发表了,放在我的文字后多可惜,但他说,不,这些文字只有寄存在你的文字后,才有生命力。看着他打出来的这行字,我喉咙哽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便匆匆下线。

    二

    我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学,读中文系。因为母亲的眼泪,我不能飞得太远。尽管我多么渴望飞离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

    大学的生活并没有想像中的令人沉醉,老师上课时我就常常躲在一个角落埋头看小说。只有图书馆和学校机房是我的最爱。我甚至有时候会逃课。

    白天我便常泡图书馆,晚上则常泡机房。室友们都装了电脑,而我喜欢泡机房。在拥挤的机房里,窝在一角,我往往开了QQ挂着,就敲我那冰冷的文字。然后就往论坛贴去。仍时时遇到曾经沧海,似乎他一天二十四小时挂在线上,只要我在线,就能看到他。我们很少聊天,但他仍是跟踪着我的帖子。有网友总是开玩笑说,五月石榴,今生你是逃不出曾经沧海的手心了。网友们取笑多了,我就迁怒于他,对他不理不睬。而他,似乎并不在乎我是否理睬他,仍是一如既往地跟踪着看我的帖子。

    我只好选择了逃避。

    我重新注册了一个ID。但我才发了两篇文章,便被曾经沧海识破。他说,你是五月石榴,你的文字,不会因为你的名称改变而改变,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的文风。他又说,五月石榴,让我见见你。

    对着深深的网络,我常常看着他的留言和回帖发呆。

    三

    原娟老师只担任了我两年的辅导员,便考上了香港大学的博士生,读书走了。信奉独身主义的原老师三十出头,出身书香门第,才华横溢,人长得很清秀,但都是读书太多的缘故,为人有些孤傲,同学都觉得很难接近她。而我,却偏偏与她相处很好,有时周末会结伴一起去看电影,偶尔还可以聊聊心事。她走后,我颇感失落。

    陈明睡在我的下铺,原老师走后,她是我唯一个能说得上一些知己话的人。她常常说,石榴,你人长得这么漂亮,这就是你最大的本钱了,现在不好好利用过期作废。

    我不理睬她,只顾看自己的书。

    陈明又说,石榴,可惜你这张漂亮脸蛋了,你人太孤傲,他们都说你是冰山美人,寒气逼人,没有男孩敢接近你。

    我鼻子只哼一气,不想接她的话茬。

    陈明虽说不是校花,但至少算得上是系花,身边终日不离蜂绕蝶飞。我笑她阅人无数,一天晚上她窝在我被窝里却说她只真正喜欢一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猜了两回后就猜出了答案。我怂恿陈明,那么多男人死在你的石榴裙下,使出你的杀手锏,再多两个曾秋海也会中弹倒下。

    陈明却说,你没看见他是根木头吗?我送了多少秋天的菠菜过去,那小子愣是没反应。陈明又说,你别相信他那张貌似无辜的脸,他心里定有人。我嗤笑陈明,多少心里有人的男人还不是让你抢了过来,还怕一根木头?

    我盯着蚊帐顶上的那颗污点,在心里盘算好挑个日子消灭它后,说,如果需要本小姐代写情书,一定会冲锋陷阵死而无憾。

    曾秋海是原老师走后新换的辅导员,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据说是某所名牌大学的硕士毕业生,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人却长得很方正,高大俊雅。他看人的眼光很深邃,似能把人的心思全读透。这点跟他的年龄不相符。 第一天认识,他念到“石榴”的时候,很明显地顿了一顿。我冷冷地应了一声“到”,扭头看窗外婆娑的树。

    曾秋海很快就博得了女生们的崇拜和热爱。

    应该承认,曾秋海确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甚至有时我不经意地与他深邃的眼光相遇时,也会心里一动。他俊朗的外表和儒雅的气质,很讨大多数女学生的喜欢,特别是陈明,平时像个骄傲的公主,但看他的眼光却变得特别温柔。

    曾秋海刚到这所大学并不是很久,暂时不上我们的专业课,他只担任辅导员。平时一般不太见他的身影,但他住一个单身宿舍,陈明们就常常去找他,有时还占着他的电脑赖在他的房间不走。为了曾秋海,几个女生争风吃醋,陈明常愤愤不平说,那些超级恐龙,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明变得有些莫名其妙起来,看曾秋海的眼光有些怪怪的,依旧是温柔,却多了一分绝望。偶尔一起在操场上散步,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说丫头你心事太重了自讨苦吃,男人都是始乱终弃的主,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爬树了,她却反问,石榴,你有没有爱上过人?

    这辈子我不会爱上别人,我只爱我自己。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脑海里迅速闪过妈妈幽怨的眼神,还有父亲身边那个妖艳女人的那双逼视我的眼睛。

    如果有人在偷偷地爱着你,你也不在乎吗?

    不会有人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别人。我斩钉截铁地说。陈明微微地叹了口气,宝贝儿,有些事你不明白。

    陈明慢慢地不太去曾秋海的宿舍玩了,问她原因,她也沉默不语。不说拉倒,反正见惯了她不断上演爱情故事,对她的分分合合,我并不太感兴趣。

    再看那几个女生仍一天到晚往曾秋海宿舍钻,我对陈明嘀咕道,这个曾秋海,怕也是始乱终弃的人吧?

    四

    大凡周末我就回家。只要隔了一周不回家,母亲总要打来电话追问,有时啰啰嗦嗦的半天也无法跟她解释清楚。她已经变得无比婆妈,围绕着一个话题可以纠缠到你不得不举双手投降。如果再隔一周不回去,便要到学校来寻。我只好尽量每个周末都回去。

    而搭乘三路车回家,常遇到曾秋海,他家就在我家下一站路的一个小区里。有时候坐在一起便闲聊,更多的时候是他说我听。曾秋海很随和,感觉他不像我的辅导员,倒像是班上的同学,难怪陈明会喜欢他。一次曾秋海说,石榴,感觉你不太开心,直觉。我说没有啊,我整天乐呵着,我的名字叫石榴,石榴不会不开心。

    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你的眼里有很深的寂寞。曾秋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被吓了一大跳,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整天研究系里的女生,你就是这样当辅导员的?我奚落着他,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笑,尴尬地干咳。

    走到巷口小店的时候我常买一小包糖炒板栗,母亲最喜欢。虽然在家门口不远就可以买到,但每次看到我买回板栗,母亲还是高兴得像个小孩。我却难过得要命。母亲本来是一个很爱漂亮的女人,过优雅的日子,化精致的妆,脸皮上挂着温婉的笑容。离婚后,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表情僵硬,还常常走神,穿衣服也不再讲究,经常是逮着哪件就随便穿哪件。都两年过去了,她还仍无法从那剧痛中平复过来,偶尔还会喃喃地提到父亲。我心疼地说,妈,你要善待自己,要好好爱自己,不要再指望别人了。但她只是叹息,只有在我搂着她的肩坐在一起看肥皂剧,大声评论着剧情和主人公时,她才会显出久违的快乐。

    石榴,你是妈的所有希望,你要争气。

    母亲常常这样说。说这话的时候,总感觉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力量穿过我的心。为了让母亲彻底把父亲忘掉,我甚至想过损招,让父亲的好友曾伯伯帮母亲物色一个“男友”,某学院的一名丧妻的教授,但却被母亲断然拒绝。她甚至连见一见的欲望也没有。

    那天路上下了大雨,快到站了,我看着车窗外发愣。曾秋海站起来说,这把伞你拿着吧。我不理睬,车门开时就往外冲。不料曾秋海也跟着冲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把伞打开,撑到我头上,我一路跑,他也一路追,想拉我却又拉不住,结果两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母亲打开家门的时候,看着两只落汤鸡呆了半天,而呆过后又盯着曾秋海,两眼闪着奇怪的光。

    曾秋海期期艾艾地叫,阿姨,阿……

    我干咳两声,母亲才回过神来。

    五

    曾秋海特别关心你。一天上写作课的时候,陈明凑在我的耳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这是我经过长时间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因为无论跟他聊什么,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石榴”。不待我说话,她又幽幽吐出这句话来。我问她有什么证据,她却说有些东西不需要证据,继而还会延伸到什么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之类的话题上。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醋味儿,我便正告她:“放心做你的春秋大梦,曾秋海不入本姑娘的法眼。”但陈明总是不置可否,暧昧的笑高深得令人莫测。

    但从那以后,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怪,我越来越明显感觉到陈明在有意躲着我。打饭不再像往常一样非要等我一起去,有什么体己话或是八卦新闻也不再对我说了。

    陈明本是一个直性子的人,心里藏不住话,就算对你不满,她也要非得把这不满冲你发泄出来不可。过去每回看到曾秋海找我,不管是什么事,她总是用调侃的口吻拉着长长的腔调说,曾老师,你眼里只有石榴一个学生么?好歹你也得关心关心我们吧,我们也是你的学生呢。可现在,她不但不太向我报告曾秋海的消息了,还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令我心里颇有些不爽快。尤其是知道我常常与曾秋海同搭一趟车回家后,说话不但有醋味儿,甚至还时不时带着刺。有几次还感觉到她从在旁边射过尖利的目光盯着我,我一扭头,她却又故装看向其他地方去了。偶尔还会看到她发呆。问她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她却总是吞吞吐吐地顾左右而言他,然后故作洒脱地一挥手说,能有啥事呢,你别瞎操心。然后,又亲亲热热地搂着我的肩膀咬耳朵说些不痛不痒的小道消息。她对我时冷时热的态度令我无比困惑。

    而我,也隐隐听到了同学的议论,“师生恋”的风声渐传入耳。于是我迁怒于曾秋海,每每他向我表示关心时便冷面相对。曾秋海说,石榴,我只希望你快乐起来。

    我不想给自己惹来麻烦,陈明们的眼神令我有犯罪感,我只能努力避免单独跟曾秋海相处,甚至周末回家,我也有意错开与他搭车的时间。如果不是有什么活动需要找到我,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

    那天已经近七点半了,夜色已开始笼罩着这个城市,我才慢腾腾地去候车,走到的时候才发现,曾秋海就站在候车亭一侧。

    “你可来啦?你知道刚才这一个小时,三路车过去了多少趟吗?”他用一种调侃的口吻问我。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哈哈一笑,石榴,你最近一直在躲着我吧?怕我吃了你?为了等你,我可是站在这里数着一共过了九趟三路车了。

    我窘得满脸通红,低声嘟囔一句:“想不到你还真无聊。”

    他却一脸严肃地说,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反正同路,结个伴回家有何不可?在公车上,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石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孩。”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光仍深邃,但也很复杂,有读不懂的迷茫。我回敬他一句:“你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男孩。”

    清者自清,石榴,有些事,你越有意躲避,越是弄巧成拙。曾秋海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我似乎隔了很长时间没有去论坛了。我找不到写的动力,无病呻吟多了,自己都觉得讨厌。那天饭后,鬼使神差般,又去了机房。机房里冷清清的,只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学生,管理员也在连连地打着呵欠。随意翻看着论坛里的帖子,看到曾经沧海把我所有的帖都踢了出来,每一个帖后都是同样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有网友跟帖说,石榴,看在沧海一片真心上,见见面吧。

    真心?何谓真心?信誓旦旦的爱情都抵不过欲望的诱惑,何况虚幻的网络?我眼中一阵酸涩,有某种液体正在渗入嘴角。

    我戴上耳机,反复地听王力宏的《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

    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心间开启花一朵/你是我生命的一首歌/想念汇成一条河/惦在我心内的一首歌/不要只是个过客/在我生命留下一首歌/不论结局会如何/好想问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动心/沉默太久/只会让我不小心犯错/不小心犯错/惦在我心内的一首歌/不要只是个过客/在我生命留下一首歌/不论结局会如何……

    六

    父亲与妖艳女人大打出手。

    男同学林锋过生日,邀了一群朋友在学校旁边的一个杂乱的酒吧里胡闹着。我本不想去凑热闹,只想自己安静地看看书,那本《梵高传》才看了一半。梵高的一生如他的作品一样充满激情又充满着绝望,行将凋谢却依然灿烂的向日葵,如火燃烧却又沉静的丝柏,微风吹过的起伏的麦田,灿烂而又迷茫的星光……一切都涌动着生命的张力,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绝望。人生便亦如此矛盾,有渴望,更多的是孤独和绝望。我想把这本书看完。

    陈明把我手中的书抢过丢到一边,生拉死拽把我拉了去。曾秋海居然也在。大家闹哄哄地唱生日歌,吹蜡烛,每人端了一大杯啤酒,胡乱地碰着杯。曾秋海悄悄地站到我身边,侧过身子想对我说什么。我突然看到酒巴的一角,坐着那个妖艳女人,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挨得很近,笑咕咕地凑着头。我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扭头对曾秋海粗声粗气地说,喂,借你手机用用。

    我拨了父亲的手机,捏着鼻子对他说,石总,你的马子正在星期六酒巴给你造绿帽呢!

    我关了曾秋海的手机,扔还给他,要了满满一杯“蓝色火焰”,斜靠在吧台边上,用挑衅的眼光盯着门口。蓝色火焰,多好的名字,冷酷中带着烈火。我狠狠地喝了一口。

    陈明叫了我两声,我不理睬。感觉有一道目光从旁边射了过来。是曾秋海。我头也不回。耳边的喧闹声已消弭。

    果然,过不了多久,父亲猩红着眼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英俊的脸已扭曲变形。正巧,那个女人正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身子前合后仰的,然后直往那男人身上压去;父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直奔过去把女人从座位上拎起来,高高地扬起了巴掌;那女人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酒吧里一阵骚动。

    父亲气急败坏地从我身边闪了过去,像一阵风。他没有看到我。我把酒一饮而尽,酒呛得我猛烈地咳嗽起来,泪流满面。

    我冲向了茫茫夜色中。曾秋海追了出来,在身后直喊:“石榴,石榴……”

    在江边,我伏在栅栏上,往江里呕吐,酒气熏天。曾秋海追上,轻轻地用手拍着我的后背,然后,扶我坐下。什么也没问,任我哭得一塌糊涂。他只静静地坐在一旁。待我哭够了,他才轻轻地说,石榴,你看,这城市的夜色多美。

    这座南方的城市在夜色的笼罩下是如此的安详,远处一片灯火,透出温润的暖意。跨江大桥上,时不时有汽车掠过,灯光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如一颗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成双成对的恋人,搂着腰或牵着手在江边徜徉,时不时传来轻言笑语,偶尔有娇嗔的打闹声。脚下,江水在这个城市的霓虹灯影下,泛着荧荧的光。风吹过来,水波起荡,江里便碎光满流了。

    七

    回到宿舍时夜已深,陈明还靠在床头上装模作样地翻着书,脸上敷着惨白的面膜。

    陈明疑惑地问我怎么那么早就跑了,也不跟他们说一声。我淡淡地应,没什么,只是突然嫌太闹了,出去走走。

    陈明审视般地看着我的脸,曾秋海也不见了影,你们莫不是……

    我瞪了她一眼,他是他,我是我,别胡思乱想了。

    幸而当时林锋他们正处在亢奋中,他们并没有怎么留意我的消失。反正平时在他们身边,我也很安静,有还若无,所以第二天,他们并没有问起什么。

    晚上又去泡了机房,上了论坛。我突然有想倾诉的冲动。我流着泪,从原来那个温暖的家写起,写到父母的离婚,写到母亲的剧变和自己的痛苦,一直写到酒吧里发生的一切。我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荒原,这片荒原上童山濯濯,春风不度,阳光不来,没有鲜花,没有鸟鸣,只有无边的孤独和死水般的冷寂,就算撒播着爱的种子,也不会发芽,因为,荒原上不相信爱情。

    我几乎不能自已,将这篇题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荒原》的帖子发到论坛后,一刻不停留就离开了机房。

    我害怕看到网友们的审视的文字。我不知道,母亲的心间原是一片花田,为什么就一下子变成了荒原,而我的心间,已是一片荒原,会不会,有春风再度的时候。

    八

    周末,我没有回家,几乎在宿舍里睡了整整一天。

    傍晚跟陈明走在图书馆后的小路上时,恰遇曾秋海骑着车经过。看见我们,他停了下来。陈明很快就找了借口说忘了拿资料跑了,剩我一个人颇有些尴尬地待在原地。他问我好些了吗,我说没事了谢谢你那晚陪我。他的眼中闪着奇怪的光,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临走的时候才说,我准备去进修一段时间,很快就要走了。

    曾秋海颇有些反常的态度,让我很困惑。我越来越怕见他,在他面前,似有一种被洞穿了一切的不安。但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却又惘然若失。

    隔了一天,我才回家去。在楼下,看到了熟悉的车。我原奇怪母亲为何不来电话审问我不回家的缘由,如今是恍然大悟。

    我三步并两步上楼。母亲正在很欢欣地陪父亲吃西瓜,活像一只开心的小鸟,叽叽喳喳。看见我回来,母亲往父亲嘴里送西瓜的手突然就僵在了半空中,而那个曾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脸一下子红了,居然有些慌乱。我站在门口,冷漠地盯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母亲小心翼翼地说,你爸想搬回来住……

    怎么,那个女人不要你了,就想回来了?酒吧里的一幕在我脑中迅速闪现,只觉得血直往头上冲;我把手中的糖炒板栗往茶几上一砸,目光逼视着父亲。板栗蹦得四处乱跳,地板上掉得满地。父亲的脸苍白起来,额头冒出了汗。

    母亲看着我一副好斗公鸡般的模样,想是吓坏了,拼命地拉着我,带着哭声说,石榴你怎么这样对爸爸……

    我用手指着大门,声嘶力竭地喊道,滚,别再踏进这个家门口……

    不知道昏沉沉地睡了多久,朦胧中,母亲正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感觉额上敷着东西,沉沉的,想用手去拿,手却抬不起。我张了张嘴,想说也没有说得出话来。仿佛自己就悬在半空中一般,很缥缈很虚幻。

    隐隐听到母亲的叹息声,唉,石榴,你别让妈太担心了。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有麻麻的暖意。朦胧中看到母亲与父亲肩并肩坐在一起亲昵地说笑,我嘴一咧,想笑,心却忽地一悬,一下子从半空中跌了下来,一直掉,一直掉……空间越收越小,越收越窄,整个人直往无边的深渊坠去,猛然间,妖冶女人那张气急败坏得扭曲的脸突然闪了出来……我“啊”的一声,重重地摔了下去……

    母亲帮我向曾秋海请假。曾秋海听说我病了,接了电话就马上赶了过来,还有陈明也一起来了。陈明叽叽喳喳地问我舒服些了吗要不要我来陪你,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热情,我无力地笑答说不用,睡两天就好了。而曾秋海给我带了两本杂志,把书放在枕边后,满脸忧虑地看着我的脸,微微地吐了口气说,肯定是那天晚上在江边着凉了,穿得太单薄,夜风凉。他深邃的眼中闪过一道光。

    那天晚上在江边?陈明脱口而出,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曾秋海走后,我翻看着他送来的杂志。杂志里夹着一张字条:

    石榴,要善待自己,好好爱自己,做一个快乐的人。生命中要走过无数道门,要学会随手关上身后的那一扇。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浓重的悲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痛苦,但打开心扉,你会收获阳光。我要去上海进修两个月,希望回来后,看到一个快乐的五月石榴。曾秋海。

    五月石榴?我心里猛一震,随即又摇摇头。巧合罢了。

    九

    我在家几乎躺了一个星期才恢复过来。断断续续的低烧,烧得我浑身绵软。曾秋海打来了两次电话问候,最后那次告知我,明天要出发了。我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空落落的有说不出的难受。知道他要去进修,却想不到竟这么快。

    曾秋海走后,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暂时代理做我们的辅导员。她年龄与我们相仿,个性又极外向,整天与我们嘻嘻哈哈的,再加上我们上课就像打游击战,到处挪地儿,我们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我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若有所失。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漫长也很烦闷。

    但母亲,却仍然越来越开朗起来了,常又可以听到她的笑声了,脸上似乎也有了那曾遗失已久的自信。平时时不时有电话打来,有时只是为了说说今天做了什么菜,希望我能回家吃,或是告诉我邻居李叔帮她换了光管不用担心家里,诸如此类的小事。她只需要我充当听客,并不需要我有太多的回应。母亲的声音本就非常清亮婉转好听,语音里再带一点笑意,就很具有非凡的感染力。甚至有时候会在手机中听到她嗒嗒嗒的高跟鞋的声音:她一边走来走去的,向我报告着她的幸福心情。

    我非常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可怜的母亲,她只是一个小女人,无论父亲怎样负她,她都隐忍地在用她特有的方式无望地等着父亲的回归。“任凭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似乎是母亲的爱情宿命。我恨父亲,而母亲,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恨他。我既可怜她,又感到无奈。她并不知道酒吧里的一幕。她只做着一个幸福的梦。

    在许多人眼里,她是一个极品女人,漂亮高贵,温婉娴静,如果说父亲和我是她的整个世界的话,父亲就足足占了三分之二,她愿意为父亲做任何事,无怨无悔,父亲离她而去,她的世界就几乎坍了下来。而现在父亲有回归之意,她竟如小孩般喜不自禁了。

    虽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管怎样,母亲的生活,还是在悄悄地改变着。笑容渐渐漾上她的脸,而且,她还拿起久已生疏了的画笔,弹起了那架早就蒙尘的钢琴。生气一点点的在母亲身上复苏。

    我能揉碎她的梦吗?我是不是要当头棒喝,将她从梦境中击醒?但每次看到她的笑容,我只好把这种念头拼命地压下去。

    于是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太过于铁石心肠?

    我拒绝回家。我不想见到那个曾称之为父亲的人。

    阴沉沉的午后,父亲突然到学校来找我,说想跟我谈一谈。在榕树底下,像谈判般,我和他对峙着坐在圆石桌两边。我仍带着挑衅的口吻说,说吧,有什么事。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天,嗫嚅着说,石榴,原谅爸爸,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已经知道错了……

    是不是酒吧里那女人抛弃了你?哈,哈哈……我沉默半天,想哭,却突然笑了起来。

    父亲脸色煞地变得惨白,石榴,你……你看到了什么?

    我泪流满面。眼前的这个人,他已不是我原来敬重的父亲,仿佛只是一个情场失意的小丑。我在看着他的拙劣表演。我曾是多么多么爱他,多么骄傲地向同学们炫耀我有一个值得骄傲的父亲。是的,我的父亲,事业有成,英俊挺拔,气质儒雅,虽然是生意场上的人,但身上看不到一点商人的俗气,可就是这一个人,为了一个风尘女子,抛弃了爱他的妻子,抛弃了以他为傲的女儿,揉碎了一个幸福的家,也扼杀了一个女子对幸福仰视的梦。

    父亲喃喃地说他的悔和恨,说现在才清楚知道,母亲才是最爱他的人。似乎他还说了弥补之类的话。我默然打量着父亲,他的面容无比憔悴,鬓角上有了几根银丝在夕阳斜照中闪着光。这就是从前母亲需时时仰视的父亲?我心里突然有一股悲哀袭过,叹了口气,站起来,眼睛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没有权利对你说原谅。

    十

    曾秋海已去进修有一个月了吧?我居然很有些想念他。当发现自己对他充满着念想的时候,我被自己狠狠地吓了一跳。他偶尔会发短信来问候,偶尔也打电话,说些有趣的见闻,最后总会说一句,石榴,要快乐。

    彩霞满天的傍晚,我耳朵里塞着MP3独自走在小径上,陈明跟一个高大的小伙子说说笑笑着走过来。好久没有看见她这么开心了,我脸上露出微笑,想跟她打个招呼,正犹豫间,她却一下子叫了起来,石榴,怎么一个人呆这里?多无趣啊。她笑着向我介绍,体育系的,李刚,是帅哥吧?她朝我挤挤眼,凑到我耳边说,比那曾秋海强多了。我正想揶揄她是不是又钓上大鱼了,李刚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原来是才女,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带着调侃的语气。

    在陈明的眼里,已看不到那种敌意。我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真羡慕陈明,不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出不了几天,她就可以忘得精光,天生一个乐天派,难怪男生都爱与她交朋友。

    临走的时候,陈明用手捅了捅我的腰部,石榴,多久没上论坛了?该去看看啦!

    我疑惑地看着她,你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这么神秘兮兮的?

    陈明回头笑笑,秘而不宣,自己看去。

    经陈明提醒,我才想起,自从发了那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荒原》后,都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没有去论坛看过。似乎我已忘了这件事。

    晚饭后,洗了澡,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向机房。本想邀陈明一起去夜市转转,但她新交了男朋友,重色轻友,早就不见了影儿。

    夜色很浓。校园里,随便可见三三两两的情侣亲密地交谈。大学里本是不提倡谈恋爱的,但如今恰似春风殆荡整个校园的时候,谁能禁得了这些花儿草儿的春事萌芽呢?想来好笑,刚进学校的第一天晚上,全系新生集训,会上,系学生工作处的罗处长发表了洋洋洒洒的演说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祝同学们学业爱情双丰收。当时,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笑得最放肆的,就算陈明她们了,从小声叽叽咕咕地笑,转而变成哈哈大笑。罗处长知道说漏了嘴,有些尴尬地跟着嘿嘿地笑。

    笑着的同时,我的心中却有一种苍凉感。什么爱情,都抵不过欲望的诱惑。

    机房里早就人满为患,幸而在角落处有一个男生正好离开。也好,无人打扰,我反倒喜欢。

    我惊讶地发现,虽然时隔一个多月,我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荒原》,却赫然顶在首页上!

    曾经沧海的一个帖子,《五月石榴,让我为你做一个拓荒人》,以跟帖的形式出现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荒原》后。文中写他认识一个叫石榴的女孩,很清纯很漂亮,但眼里有很深的孤独和寂寞,甚至有一丝仇恨。他用一种淡淡的叙述口吻,叙述了与一个叫石榴的女孩相识的经过,然后讲了一个在酒吧里发生的故事,写到在江边默然无语地陪伴的心情。他甚至劝我宽容父亲,他说,马克 吐温曾说过,一只脚踩扁了紫罗兰,它却把香味留在了你的脚上,这就是宽容;给父亲一个机会,也是给母亲和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让仇恨荒了彼此的心。他说:“一样的石榴,一样的令人心疼。当有一天,我蓦然发现,这个石榴,便是我牵挂至今的五月石榴,我的心竟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这是上苍给我的恩泽,让我有机会能够牵她的手陪她慢慢地走。”他热切地写道,五月石榴,荒原会孕育生机,打开你的心扉,让我为你做一个拓荒人……

    许多网友给我发来了悄悄话留言,有关心有理解,有支持有鼓励,也有责怪,责怪我为何如此冷酷,漠视一颗滚烫的心。曾经沧海每天都会在帖子后面留言,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五月石榴,走近你,是我的痛苦,而远离你,却使我远离幸福。

    我什么都明白了。

    沉默良久,我举起双手,在键盘上嗒嗒嗒地敲下了两句话: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荒原不相信爱情。

    那晚,我自己一个人,坐在球馆旁的双杠上,直坐到校园里的灯火阑珊。

    十一

    日子仍是如水缓流。迷茫而惆怅。

    我拒绝听曾秋海的电话。他便常打给陈明。每回陈明接电话,只要我在场,她总是拉长腔调夸张地说:“曾老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要跟石榴私聊么?”周围便会响起很暧昧的笑声。陈明正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白天不懂夜的黑,她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和感受,不理解为何我的黑夜会如此漫长,不明白星星为何会坠跌。在她的眼里,拿些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开个小玩笑,那是家常便饭稀松寻常的事。我常常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但显然,曾秋海并没有跟我通话的意思,我又倍感失落。

    这一次,陈明照样玩这一招,突然她吐着舌头把手机递给我,呶着嘴说,哪,有人真的要跟你私聊了。她朝周围的同学使眼色,我突然有一种受戏弄的感觉,狠狠地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冲出了宿舍。

    冲进酒吧里给自己又要了满满一杯“蓝色火焰”猛灌而下。醉眼朦胧中,又看到父亲正将那个女人一把拎起,抡起了高高的巴掌。我掏出手机,拨给曾秋海:“你以为你是谁,拿我寻开心……”

    醒来时却发现睡在了宿舍床上。陈明正守在一旁,桌上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

    看我醒过来,陈明眼圈红了,你这大傻瓜,开个玩笑你也这么较劲儿。

    我躺着没有反应,她又说,你都对曾秋海说什么了,他都急得要跳楼了。不提曾秋海也罢,一提起他,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陈明扳着我的肩头,叹着气说,你怎么就像个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净是流眼泪,前世欠他的情今生用泪来还?你以为你跟他有木石前盟吗?接着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和他的事,我一清二楚,一个五月石榴奈何天,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看我疑惑的看着她,她又说,先声明,我不是有意打探你们的隐私,你的网名我无意中看到,而他的网名,也是在他的电脑网页上无意看到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只是你们当局者迷罢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吗,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有多嫉妒?我真恨不得杀了你,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把心理调整过来你知道吗?而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知道了你却不告诉我,把我当傻瓜耍。我恼怒地冲陈明大喊,拉上被子蒙住了头。陈明一把扯掉被子,也大声地说,有些人,错过了便会错一辈子的。

    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拉到她的电脑前,你自己看看,曾经沧海有多么担心你,有多么在乎你,铁石心肠也要被融化的,你的心是金刚铸的?什么荒原不荒原的,全是胡说八道,你不要我可要抢过来了。

    她边拿书本边说,我去上课了,你自己慢慢看吧,他会打电话给你的。

    她又俯到我耳边狡黠地说,放心,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也并不知道我,你们就放心地去卿卿我我吧。

    曾秋海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盯着电脑发呆,脑子里乱成一片。看着那串号码,我犹豫了半天,但手机依然不屈不挠地响个不停。我抓过手机贴到耳边,曾秋海那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石榴,我是曾秋海……”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称自己为“曾老师”。

    听着熟悉的声音,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已毫无隐私可言,有羞愧,有害怕,有些许期待,似乎还有莫名其妙的心虚和惊慌。他关切地询问我的身体情况,焦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不停地向我道歉。最后说,石榴,当我知道你原来就是五月石榴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吗?我不敢惊扰你,只是每天在论坛里等候着你的出现,但你让我等得太久太久了。最后,他顿了顿说,石榴,我在帖子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真心……

    我宛如在梦中一般,他的声音渐渐虚无。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喜耶?悲耶?我突然觉得无比荒唐,我的辅导员,竟然就是那个曾经沧海!

    我对着手机,一字一顿地说:“请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打电话给我!”

    十二

    阳光沛然,十二月的南方,仍灿烂无比

    接到曾伯伯的电话,很意外。我正走出球馆,手里拎着一只排球,看到他靠在他的车旁,微笑地看着我。

    我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只好回宿舍换了衣服,随他上了车。一路上问曾伯伯有什么事这么着急,他却只是笑笑,反问道:“难道伯伯请侄女吃顿饭都需要太多理由吗?”

    曾伯伯是父亲的中学同学兼好友,一家医院的脑外科专家,一直看着我长大。过去他与曾伯母两地分居在不同的城市,妻儿不在身边,便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十岁前的我,在父母加班的时候,常常到他的单身宿舍里蹭饭吃,直到上了中学,家里搬了家,才与他慢慢疏远了起来。

    经过花店的时候,曾伯伯和我一起到花店精心地挑了一束康乃馨,用粉红色的包装纸精心地包装好。从来没有见过曾伯伯买花送花,弄不懂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却故意挤着眼睛说,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走进榆城饭店,看到母亲微笑地看着我,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母亲正微侧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她把头发高高地绾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修长的身材穿着那套前年生日时父亲买给她的蓝色套裙,大方得体。看见我和曾伯伯进来,她脸上露出了柔美的笑容,带着一丝羞涩,简直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么漂亮自信地站在我面前了,我吃惊得几乎忘了把花逮给她。我回头疑惑地看着曾伯伯,他微笑着说:“傻丫头,还不快把花送给妈妈,祝妈妈生日快乐!”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竟然忘了这一天。

    我和母亲拥了拥,便挨着她身边坐了下来。我替母亲高兴,但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果然,才坐下一会儿,便听到了父亲熟悉的声音。我刚刚还漾着笑意的脸马上严峻起来。

    父亲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把一大束玫瑰花放在母亲的手里,轻轻说了句“你真漂亮,Happy Birthday”,还在母亲的额上轻轻地吻了吻;他几乎无视我和曾伯伯的存在。我闭上眼。这么虚伪的一幕,我实在不愿意看到。看《呼啸山庄》的时候,我就曾想,如果有谁如父亲般伤害我,我定会像希斯克利夫一样,用尽一生的精力,牺牲一世的幸福,去报复他,让他下地狱;而母亲,受尽了伤害,却还依然相信童话。

    我蓦地要站起来;曾伯伯用手按住了我的肩头,鼓励般地对我微笑着点点头。他往高脚酒杯里斟满了香醇的红酒,端起酒杯祝福我的父母。父亲殷勤地不停往母亲碗里夹她爱吃的菜,而母亲又把菜不停地转夹到我的碗里。多么温馨的一幕。我平静地低头扒饭,喝红酒,心却一直在流泪。一顿丰盛的生日宴,我吃得索然无味。

    曾伯伯送我回学校。途中,他把车停在了路旁,点起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对我说起了一个故事。

    十三年前,与妻儿分居两地的曾伯伯,因为寂寞,与医院的一名护士长发生了一段婚外情。婚外情仅仅维持三个月时间,便被妻子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护士长留下的一枚戒指和一封皱巴巴的情书。曾伯伯向妻子坦白了一切,甚至下跪认错,恳求妻子原谅,但妻子只是默然地坐着,不吵也不闹,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却从此对曾伯伯冷若冰霜,陌同路人。开朗的妻子像一朵花般迅速地凋谢了,两年后,抑郁而病,曾伯伯赎罪般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挽救妻子的生命,但妻子却拒绝任何治疗,以这种方式惩罚曾伯伯的过错。妻子很快就病故了,儿子一度把他视为仇人,本来幸福的一个家,成了碎片。幸而后来儿子在亲戚和老师的开导和帮助下走出了心灵的阴霾,原谅了父亲的过错,但从那以后,为了惩罚自己,曾伯伯一直独身到了现在……

    曾伯伯问:“你看我像个坏人吗?”我满脸迷惑地看着窗外凄迷的夜色,摇了摇头。

    “但我犯过与你父亲一样的过错,而且,错得更不可饶恕。”烟头在暗夜中一明一灭地闪着诡异的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石榴,你会原谅伯伯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随即又猛地点头。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过这样的痛,更不会想到,我向来尊敬的曾伯伯,竟然也犯过这样的错。我突地感到无比悲哀,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真爱吗?还有谁可以信赖,可以依靠?我的泪不禁潸然滑下。

    “你妈妈是个幸福的女人。”曾伯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扭头盯着他的脸,逼视着他的眼睛:“她受尽了伤害,你竟然还说她幸福?”

    “是的,你妈妈是个幸福的女人,因为,她还相信爱,相信爱的女人最终会得到幸福。你伯母却不是这样,因为一次犯错,她就全部否定了我对她的爱,否定了我的为人,她是一个刚烈的女人,从来不知道柔能克刚,如果她能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也许,结果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曾伯伯的眼里荧光一闪,“给别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懂吗,石榴?”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双臂,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石榴,你爸爸本性不坏,他只是一时迷了心志,一个知道悔和痛的男人,会更知道珍惜的,给他一个机会吧。不要让仇恨荒了你爸妈的心,更不是荒了自己的心。宽容的力量可以创造幸福。”曾伯伯一边缓缓地说,一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如同一个慈爱的父亲爱抚着自己的女儿。

    沉默,漫长的沉默后,我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曾伯伯,海哥哥现在好吗?”

    十三

    论坛里,一片静寂。我远离了论坛,论坛似乎也因为我的远去而沉默至今。甚至连曾经沧海的踪迹,也找不到了。

    我把《五月石榴,让我为你做一个拓荒人》翻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然后,笃笃笃地打上了一句话:冬天来了,五月石榴的春天也不远了。

    一个冬日融融的傍晚,和父母有了一次倾心的长谈,彻底敞开心扉的长谈。才知道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许多事情,也解开了许多心结。

    那一晚,我伏在父亲的怀上哭了。三年多了,我第一次这么放肆地扑在父亲的怀里大哭,如儿时受了委屈一般,哭出所有的难过和悲伤。父亲把我搂在怀里,用手抚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石榴,谢谢你!

    一个星期后,我和陈明一起把他们送上了去哈尔滨的飞机,度他们的第二次“蜜月”。母亲曾无数次对父亲说过,希望有一天能体验一回冰雪世界的美妙。我亲自为他们安排好行程,设计了一些节目。看着飞机载着他们轰鸣着远去,我才彻底地长舒了一口气。

    “石榴!”正挽着陈明的臂往大厅出口处走去,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的叫声,蓦然回头,一下子迎着了曾秋海错愕的脸。“我还以为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曾秋海把手里的旅行袋往地上一丢,一把把我拥进了怀里。

    我如坠梦中一般,半天反应不过来。陈明在一旁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哎呦”一声叫了起来。

    陈明笑着说,这大厅里的电灯泡已经够多的了,我还是知趣点赶紧闪人了。她边笑边说,边走边潇洒地往后摇着手。

    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身边走过的人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我的眼光直往人群里逡巡,像小偷般躲闪着,生怕遇上熟人。而曾秋海却旁若无人般,用双手扳着我的肩,直盯着我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在他的盯视下,我无比尴尬地低头搓着手。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说,石榴,我是不是在做梦?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这冷酷无情的家伙。

    身后传来了爽朗的笑声:“石榴,原来你也来接你的海哥哥了!”

    曾伯伯正站在身旁,调皮地挤着眼。我如梦方醒。

    曾秋海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

标签: 石榴怎么剥皮小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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