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
当我把电脑可以翻叠的屏幕板象本书一般平摊开后,一座由光线构成的三维虚拟围棋棋盘就在电脑屏幕上投放出来了。它就象是一只魔方,随着我的左右上下四键的揿击而可随意翻动。日本人虽然对此早有所猜测,但一见这场面还是都楞了一下。不过那十名一流的日本棋手也是有备而来,他们拿出十九张黑漆平面棋盘,分三排每排六张摆开成一个方阵的样子,多出的一张放在方阵正下方,形成一个“甲”字的样子,显然,这是想把Z纵轴上的十九格分成十九张X-Y平面,然后就用这方阵集合来对付我的立体棋阵。他们坐在十九张围棋棋盘前面,眼睛低垂,等着比赛的开始。十个人都是清一色的光头,刚剃过发的发茬如砂皮上的砂粒一般粘附在一只只形貌各异的头上。
狙击手们和摄影记者们还是全在神社外面站着,透过树丛的碎笔点皴,无数枪管和镜筒林罗密布地探出口径不一的洞口。头顶上会发出噪音的直升机没有了,但多了一只静止的热气球高高悬着。
上午十时,比赛开始。
猜子后我执黑先手。我连按三次0和3键,再按回车,于是一颗黑子就出现在立体棋盘的(3,3,3)处,旁边负责计时的工作人员替我按停了计时钟后,他们十人中三个专门负责摆棋的人就在第三张平面棋盘的(3,3)处摆了一枚黑子。
然后他们又在第十七张棋盘的(4,4)处落下白子,那白子是用文蛤骨做的。我把(4,4,17)输入电脑,让白子在三维棋盘的那个位子上显示出来。
等对方摆好第四次白棋后,我不由抬头向大村益次郎铜像方向望去。那铜像此时已转过身来,面对着比赛场地而俯视着。
“看来你把我在魔王山的事儿都告诉他们了,上将。”我用心对着他的盲眼方向把想法传过去。
“其实早就在你踏入神社的第一步起,就该告诉他们了。只是那时我吃不准你在动什么脑筋而已。后来我当然也知道了,你早就准备用围棋和炸弹来对付我们了。孙子曰‘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你的计划果然是很得其中三昧的。只是我是个日本人,再怎么敬佩你,我还是在暗中得帮咱们自己人一把。所以在去银座的路上,我就向警视厅方面透露了一些你在魔王山的事儿。”上将的声音也没有通过空气传播,直接落进我的意识里,充满了青铜原汁原味的感觉。
“在这件事的处理,我完全赞同你的作法。换作我,我也会这样。”
“吴清源和秀哉的对局最终是执黑的吴清源告负,现在你把二维的战斗拓展到三维里,我看这也改变不了黑棋的命运。”
“你以为我真的会按着棋谱一步一步走下去,最后在三维黑白中重蹈当年的覆辙?”
“至少你下一步肯定是在天元上,难道不是么?”
“你以为这样故意重演一次当年的棋局就能在我心理上投下阴影?”
“你胜负心如此之重这阴影焉会投不下?”
“可我不相信他们有在三维里和我争峰的智力。”
“不过他们也不相信你有。你快下吧,正在计时呢。”
我不作声了,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三维棋盘,光阵里那个天元位置隐而不章,象是为塑料王的脑袋空出的灵位。
“你还当落在天元。”我轻声对着那天元说道,并用左手对着键盘的1上连点了六下,发出象是敲击在塑料王脑壳上的音响。
当虚拟的黑子出现在天元位置上的同时,我听到整个宇宙再一次发出了“唵~”的一声,这声音象是蛋壳裂开一条缝时雏鸟的第一声呼唤,在这呼唤里一个新的秩序预示着即将诞生。
他们还是故意按照棋谱的走法和我摆着棋子,但由于在三维棋盘里下棋,所以很多地方的走法按二维看来是有效的,但在三维就根本没有效力。不过他们也很聪明,在我没有走出变招之前,他们就完全按照现成的步子走着,也不管我在这其中漏出的所有软档。
双方就这么比下快棋还快地轮流走着,谁也不顾对方到底下一步会不会出什么变招。在现成的二百五十二招全用尽后,三维里的黑方当然还没有告负,事实上,双方都留下了很多要害部位,等着对方前来攻击,但现在看来,经过这一个月来的备战,他们对三维的战略打法颇有造诣了:他们已经懂得在三维里下围棋,在自身的大模样还没有形成气候时,贸然打入对方的领地,存活的可能性要远远低于在二维里的,因为三维世界里不可估算与计算的点实在太多,多得他们穷十个日本顶极围棋高手的智力连成局域网也不敷其用。于是他们只好利用上将事先透露给他们的消息,故意在三维中让我重演那次在魔王山的艺术工作经历,企图以此使我的心神被往事所干扰而无法集中精力来对付当下的比赛。
这条计策是有效的,因为随着赛事的深入,我脑子里也开始混乱起来,魔王山所发生的一切不时闪回出来,这闪回出来的一切又从魔王山辐射出去勾引来其它更多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在大脑的各个不设防的空间里肆意集会游行,迅速消耗着我大脑里的内存并降低着我的处理信息速度,使我在耗时上已用了八个小时,多出了他们一个多个小时。但是,对我有利的是:我自落下天元一着后,每在棋盘上显示一个黑子,宇宙就会从深不可测的地方传回一声“唵~”,这不时响起的“唵~”声在激起我的斗志时,也让那十名棋手感到恐慌,这恐慌不是来自围棋自身而是来自围棋外部某个不可知的地方,它包围着这个场地,逐渐浸润下来,最后渗透到围棋里面,又从他们带来的一粒粒真实的棋子上吐露出来。
十名棋手强行镇定自己的心神,他们掏出软巾,一边把棋子上渗出的水一枚一枚地擦干净,一边继续思考下一步的走法。
“白色棋子竟然出汗了,太不可思议了。”上将终于憋不住说起话来,这次他把话音直接放到空气里去了,嗡嗡的声音让眼前这十个从没见过青铜人像会发音的日本棋手唬得都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人心慌得在出汗吧。”我索性也放开嗓门,和上将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起话来。
“唔,现在的新一代棋手,禅定功夫的确是差了,人心不静,安能静人?”上将假意在和我说话,实际上是想扮那十名棋手的心理教练。
我没点穿他,那十名棋手也先后落了座,他们竭力收拾起各自本已散得满地都是的心神,又渐渐全神投入到比赛中来。
杀到天黑,继续挑灯夜战。那十个人谁也不下去休息,他们全部进入了亢奋状态,对每一步棋他们都要聚拢在一起,低声商量并做手势比划着,间或其中某个人会突然忘我地叫出声来,随即便被其他同伴低声喝止,一旦商量完毕,他们就回到棋盘前落子。端上的三文鱼便当之类的晚餐,他们让工作人员全给撤了下去,倒是我在对面边就着苹果汁边啃起了三明治,自然,我知道自己的大脑同样也是进入了亢奋无比的状态中。
四周渐渐宁静下来,神社外面埋伏的所有各色人等都被眼前这搏杀景象所震撼,他们开始忘却他们原先的正邪观念和价值立场,而进入到与这世界毫无关系的黑白战斗之中,虽然他们中几乎绝大多数的人根本看不懂目前的战局究竟如何了,但从对阵双方谁也不现一丝疲惫的状态里,以及这已经近三百招的拆解里,和我每下一次天地间就“唵~”的有声响应里,他们能感受到这副棋局的复杂艰难程度,远远甚于这之前任何的一场平面式的围棋比赛。
那十个人的下着也慢了起来,他们有时会长时间的争执后仍然难以决定究竟应该落子在哪里,这时他们就焦躁不安相互埋怨,但最后又被毫不留情的计时钟给强迫着选出一个走法,而我也慢慢增多了长考的次数,双方好几次都是一小时乃至两小时才下一步棋,仿佛都不是在和对手在作战而是在和这几乎无边无际的棋盘空间做着殊死一拼。结果后来才下了十手都不到,天就亮了。
当又一天的上午十点到来时,我们一共下了三百零二手,其中我耗时十二小时半,他们耗时十一小时半。喝过一点牛奶后,我们继续马不停蹄地鏖战,双方谁也不肯认输,尤其是对方阵营里几个老头子,都在不断吸氧了,还照样撑在上面,一副宁愿死在棋场上也不下去的气概。这种场面让我敬佩不已之余,更坚定了我要把他们彻底打垮的决心。可是棋盘上的局势越来越复杂了,时间也越来越少,好几次我都是凭感觉凭对棋势的理解而不是凭精确计算落子了,我估计他们也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形,我们双方就象是在黑夜里拔刀劈杀,谁也不知这一刀下去是福是祸,大家就凭着本能嗅闻着各种传达危险的信息,来决定下一步究竟该落到何方。
在他们长考的时候,我偶尔抬头看看四周,结果有一次我终于发现除了头顶上那只热气球外,所有那些监视赛场的人员几乎全都懒散地从各自的掩蔽体里现出身子,或坐或靠地端着手中的武器或照相摄影器材,漫不经心地往赛场方向对着,似乎他们已经被我们双方的斗志所激发出来的气势给锉光了昨天还有的锐气,只能这么无力地摆个姿势来维持还残存着的一些社会责任或理念。
到晚上八时,双方耗时几乎都是十七时,棋局上的形势更是变化莫测,有时我从对方的目光
中,甚至会看到企求我来帮他们一起来下这一步的神情,事实上,我自己心里这种情绪也在慢慢泛起,只不过我控制得法,没有让它浮现在外部表情上。这立体棋盘越来越象个巨大的黑洞,双方的兵力本来还能有机会试探对方,但随着黑洞的扩张,这机会就全用在试探黑洞的变化了,因为如果一个不小心,就会困在黑洞里,而被对方盲人一般的棋子爬过来吃个干干净净。我们就这么小心翼翼地下着,浑然不觉周遭事物的流迁,只知道在这生死茫茫的黑白空间里,我们双方加起来的所有智力相对这无穷的变化之洞而言,永远不过是沧海一粟,经不起它任何一次随意地蠕动,更何况我们双方是敌非友,必须按照规则用一切手段来扼制对方的势力扩张,包括围住任何值得包围的死目,吃掉任何该吃的孤子。在这场命运之轭下的角斗中,交战双方都象是两条已是鲜血淋漓的公牛,但它们仍都兀自睁着不屈的眼,在轭的困顿下,想尽一切方法欲把对方给征服下去。
这场不分黑夜白天世上最混浊的角斗就这么已进行到了第四天,在这四天里,双方谁也没有合过一次眼,我喝了两瓶苹果汁和半份牛奶,他们吃了半包饼干两份牛奶七瓶苹果汁一碗红豆汤四桶矿泉水并用了十六个氧气袋。到中午十二时,我还剩三个半小时,他们还剩两个半小时,可棋子一共才下了四百十六手。
胜负还没决出,预定的赛时却要告结束。
对方一名棋手这时向那工作人员耳语了几句,那工作人员马上离开赛场,过了会儿,工作人员带来几个政府官员,那棋手便和政府官员们到赛场一边商量起什么,起初他们似乎有番争执,但最后看来政府官员们被说服了,他们折回来,问我愿不愿意考虑再延长赛时。
“那就延长吧。不决出胜负,我决不罢休。”
“我们也是,要离先生。”对方那棋手回答得干脆有力,只是连日未睡,声音嘶哑地象只失水蔫瘪多时的红细胞。
双方商定,再各延长四十小时。
战火再次燎起时,我发现对方有个老头子已经悄悄死了,死于连续作战后的心力衰竭。他没有呼吸了,眉目低垂着,但奇怪的是他还笔挺地坐着继续在思考,仿佛有股意志在护着他死去的躯体,不让它跌倒,使他的大脑仍旧能在死亡状态下为棋局殚精竭虑。他们争论的时候他也参加进去,虽然他已说不出话,但他就是参预着,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保持着十颗头脑齐心协力的态势,向我不屈不挠地张开菊花的每一条花瓣。
又过了三天,我们连中盘阶段都没有进入,由于缺乏睡眠和饮食,对方个个已是形容枯槁,并且又死了一个中年棋手,但这八个活人和两个死人还是毫无怯意,他们在我长考的时候,先前那嗓音象干瘪红细胞的棋手代表他们,又把政府官员给唤了来,这次他们提议再延长八十小时,那政府官员看看他们,又看看从长考中把头抬起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样吧,也别这么几十小时几十小时加了,我提议我们一直下下去,直到下出胜负,或我们双方谁先退出比赛为止。”那棋手把我这话直接翻译给他的同伴们听。
他们同意了,并请政府官员回去,转告全体日本人民,这场比赛不仅是有关日本名誉和神社命运之赛,而且也是有关人类智力体力极限的挑战之赛,请他们务必耐心等待,一直等到他们取胜为止。
我笑笑,低头又思考起下一步的走法。现在双方的大模样已大致具备了雏形,但是中腹那里除了我那天元黑子格外令人注目外,其它的子就稀稀拉拉地很少,因为谁也不敢在边角还没站稳脚跟的情况下就倾力投入兵力,黑洞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中央这一大团纵横交错的让人无所适从的变化中,到底下哪里是可以在获得丰饶实地及富足虚势的时候,又可以避免遭至对方从黑洞远方忽然杀至的灭顶打入的。
现在我是不是该在中央投入了呢?我努力把握着目前的局势,衡量着时机的轻重缓急,脑子里各种胡思乱想还是在各个房间里折腾着,只不过它们也累了,就各自在地板上铺开了世界地图,对着太平洋区域仔细观察,摹仿着我观察棋阵中央一大块的样子。想想当初日本人也挺被动的,本来根本就不想染指美国,只想在中国战区建立了巩固的大后方后,就能在太平洋范围实现以日本为中心的大帝国。可那美国人故意在各方面对日实行限制,并故意诱引日本人去攻击他们的珍珠港。要么还是让他们先打入?然后以此为口实反过来和日军在太平洋广阔海域上进行了一次规模恢宏的岛屿战,最后把日军全赶回了他们的本土。那其实应该算是日军参谋部的战略失误了,他们在太平洋区域打入得太早了。那我是不是也会打入太早呢?和美国迟早要打,但战机再好也不能提早去打,必须首先把中国战区稳固下来,然后钳制住苏联的后方,不让它的生产机器高速运转,等到德军在西线将苏联解决掉后,日本尽可以再和其它轴心国成员一起来对付美国,到时候,英国将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垂死挣扎的孤岛,世界格局必将改写,一个等级制的全球帝国就会出现。以后再发生战争是以后的事,但我们人类的历史上,的确是可以出现第一次全球统一的景象了,虽然这是一次暴力统一,可历史上又有几个帝国不是以暴力统一一块广袤的区域的?那我现在到底该不该打入?再想想,有的是时间。
我就这么身子反转过来,高高地站在高塔上,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们下这场没完没了的棋。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的心灵能看到比眼睛更多更清晰的东西。这已经是第八年了,他们还在下着,要离的十个对手早在开局后的两个月内陆续死了,但他们的精神还是永存着的,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他们仍旧在与对手作着殊死拼斗,虽然他们讲不出话了,但死了以后,不用语言交流反而更顺利些。对一般人来说,死人其实和活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死人失去了作为活人所必须要有的意志,于是随着意志消亡,灵魂和肉体就一起崩溃为尘土,最后灰飞烟灭,为了让人们对这种悲惨结局不致过分绝望,他们构造出了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说服自己只要遵从某些戒律并相信某些条规,那么死后肉眼不可见的灵魂将会按照生前的愿望而永生。然而这些欺人之谈实在是无聊之极的,对我们大和民族真正的武士来说,我们只要意志足够顽强,那么死亡对我们来说,不过是生存的另一种方式。就象这靖国神社里两百四十六万六千三百二十八柱神灵一般,就象这新加入的十名棋手一般,他们形神俱在,只要任务没有完成,他们就不会在人间隐去形体。
这就是我们大和民族的不屈之处,如果当年天皇不宣布投降,我们势必会拼尽一兵一卒,直到妇孺也为天皇尽忠,我们也绝不会有一个投降的。生前是人,死后成神,这是多么高贵的升格,怎能容忍屈膝投降?现在我们国家的政府太软弱了,虽然还有不少政府要员不顾自己的仕途,坚强不屈地说出大东亚战争日本无罪这般的光辉言辞,但整个内阁还是不行,他们过份注意周边关系,不惜歪曲历史真相来迎合韩国中国等等国家政府的各种无理要求。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们做了,我们战败了,我们大和民族是男人,是男人就得这样敢做敢当,道歉有什么用,嘴上说说而已,只有女人才会喋喋不休地要求道歉。那个中国政府纯粹是个女人,几十年前被我们打得满地哀嚎,现在就泼妇似地站在家门口,捋起袖子裤腿向着左邻右舍哭诉自己的不幸,你有本事别叫,把自己身子养好了养壮了再打还过来。真是一点本事也没有,几十年来只会自己折腾虐待自己,把个身子弄得肾虚体亏,却又嫉妒我们日本的高速发展。唉,女人,永远的不行。
要离倒还是老样子,这些年来尽管他只喝些果汁什么的,但精神似乎可以永远处于亢奋状态,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坚持八年不睡觉,而且这八年里其大脑能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地思考中并且就没停过。由于他还是人,所以没法象我们那十个棋手一般,可以保持住自己的衣物崭新如初。这么多年来,我能感受到他的风衣已是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得破旧不堪了,原先纯黑的布料颜色大概已经褪得色块斑斑,他的头发与胡子也应该长得和野人一般长了吧,他脸上的污垢厚得有时会自行从脸上卷落下来,落地时发出极小的一声。倒是他的那台电脑和他的眼神一样,丝毫没见衰旧,依旧虎虎入生,晚上的时候,我能听见电脑里面风扇稳速运转的嗡嗡声,和他眼神里火苗闪动时发出的类似于山洞里有蛇爬行的悉嗦声。
这个人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在魔王山那里我就看出来了,而现在他用八年的事实来证实了这一点。要是他那国家能象他一般顽强,那我们日本就不会找它麻烦了,相反,我们还是会到它那里取经学习:我们只爱慕强者,绝不同情弱者,只有这样的民族才会向前走,走得残忍是弱者被践踏后发出的呼喊,但没有这痛的代价,历史的车轮就会在软绵绵的善良里陷入泥沼。希特勒难道最后是想让全世界都陷入一片火海中么?不,他也是为了获得最后那高贵的平和,而不是姑且于当时那卑劣的平庸,这一点在他的《 Mein Kampf 》里说得清清楚楚,可惜世人都不理解他,也不理解我,自然也不会理解我们这两个民族一致的奋斗目标。可这个要离明明理解,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理解,他其实和我们是一类人,可他就是要和我们的理想作对,这家伙难道真的是为了他的什么仇恨?我看根本就不是,这家伙就是在找借口,在找人和他斗,他太强大,自己国内已经找不到对手,就到我们这里来找麻烦。
可这麻烦他毕竟是找对了,因为他是顺着命运的红线走的,所以最后他势必会走到这里,找到值得他找的麻烦。他现在就这么八年如一日地坐在原地,我从没听到他起身去撒个尿或排个便什么的,整个他就是不食人间烟火,而他的电脑更是象是靠太阳就能获得不竭的电源似的,这些年来一直如长明灯般地开着,在嗡嗡声中和他一起守护着必胜的信念。这的确是太雄壮了,双方都守护着各自必胜的信念,一方死生无别,一方生死度外,这是战神与战神的决斗,只有北欧神话里那最后的决战才能与之相比。天哪我多希望我们能赢,可我又多希望要离能赢,莫非当年在特洛伊城下,阿喀琉斯与赫克托尔决斗时,天上的诸神怀着的,也是同样的心思?
想到这里我把心思往本殿那里落去,那里两百多万柱神灵还是和八年前一般模样地站着,没有换过一个姿势,没有做过一个动作,他们就是这么静如磐石地聚成层层叠叠地几排,象当年在海岸边眺望着天尽头的父母们,夕阳下白发在大风里乱开,但思念儿子的心情却更强烈,即使已知道他已战死,却依旧每日站着守望,哪怕什么也望不见,只有无尽的海浪在哗哗地低响。
警戒神社的部队一开始是以临时拟定的特别安全行动条例来轮班值勤巡逻的,到后来这临时条例就成了例行的规章制度,在这八年间,他们就分几支队伍轮班守卫着,防止万一会有什么外人莽然闯入,事实上如今这已是没有必要的了,群众性的激情早在几年就消失殆尽了,--谁会有兴趣看十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对坐上八年呢,有时他们甚至两天也没落下一个子。一开始还有很多人在全国各地不断示威抗议,但经年累月后人们也乏了,大多数人便不再时时关心神社里的对弈,偶尔响彻整个日本的“唵~”声也是见怪不怪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要关心,前几天茨城JCO铀原料厂含钚燃料又发生了泄漏,上个月中国第二艘航母入水使得日美安保条约最近要作出重大修正,NASA在宇宙空间前天发现了又一种新的讯号但目前还没有译码成功。还有其它各种大小事件不时发生着,让人们永远都是应接不暇,哪还有一成不变的心情去关注化石演变般慢的纹秤进展呢?不过逢到每年新年祭春秋例祭等等节日到来,他们到附近其它神社里祭拜时,也会特意为靖国神社里的亡灵祈祷,或有时不在例行祭拜日中,他们也会特意到神社附近观望凭吊一下,但无论如何,起初的新鲜与兴奋已不再有了,即便他们对神社里的战斗还牵挂着。
只有少数人分成两派还在不停地积极活动着,一派的领头是个散发出钴蓝气味的女子,沉着冷静地带着一群人在各地坚持不懈地要求政府做出有力对策,来终止这场永无休止的比赛,让神社可以重新正常地开放起来;还有一派的领头也是个女的,她没有前者那么具有领袖能力,但她狂热的性格给她涂上了一层酒红色的魅力,她的部众则到处活动着,宣称要离就是耶稣的再生,全日本包括天皇都应该尊他为新的日本大神。
但这些和神社里依旧搏斗不休的人来说,简直是毫无关系,甚至我怀疑即使整个日本沉到海里了,他们还能继续坐在海底,目不斜视地继续下这盘旷日持久的棋。起初下这盘棋的原由看来他们都早已弃之不顾了:眼前的战局俘获了这些棋手所有的注意力,使为下棋而下棋的境界达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度。
似乎这场棋盘战争到最后演变成了艺术,而一旦演变成艺术后,双方就忘了胜负的目的,甚至会无所谓胜负本身,这样他们就不再是控制着进程而是进程控制着他们,但他们宁愿从主动转为被动,从阳性转为阴性,直到人与棋共同走到最后的静止状态,他们才会从棋局中脱身开来,不再和棋局合二为一。
快了,他们快脱身了,都已经下了六千多招,该到官子阶段了。只要最后点数一完毕,就会有胜负出现,如果旗鼓相当的双方都是守约的话,那么,神社就有一半的可能不被毁灭,但无论结局如何,我想要离的杀气在这八年里也已耗尽了,如果他获胜的话,他也不太有可能再坚持引发炸弹,与整个建筑一起同归于尽了;而如果是我们这一方获胜的话,那十个棋手也绝无还阳的可能了,他们和要离一样,已把今生今世所有的智能都投入到这无底洞里,再也没有活在人间的力气了。为艺术而鞠躬尽瘁,这又有谁会在比赛开始时就会想到呢?谁也想不到,即便是聪明异常的发起者要离也想不到吧。这就是艺术的魅力,你现在明白了要离,如果那时你在魔王山不明白的话,如果那时你看不懂为什么断头台也会成为艺术的话,那等你下完这局棋后,就会明白了:艺术永远在生命的尽头处才发出能让人看到的光芒,只要他肯在那时仍旧把心打开。
我感到今天是特殊的一天,倒不是由于这在八年间,今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而是手上那枚钴蓝的戒指不知怎的,突然在刚才我心一悸的时候,忽然自个儿的就碎了。还残留在戒指箍圈上的一些粉末状透明晶体,微微现出几丝蓝色,在提醒我它们曾经所拥有的坚固。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这地方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我裹紧海狸毛大衣走在街上,听着长统皮靴的后跟在路面上敲出的橐橐声响,因已过了上班高峰,所以有很多时候,街上空旷得就好象仅我在一人走着似的,那些四通八达的地铁到处从地底下升出它们的吸盘,或者索性就把躯体搬到了上面,以一副万事通的架式把东京给牢牢掌握着,不给它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过如今的东京人都学会了懒散,不能在行动上懒散至少也在意识上。如果说几十年前他们还是为了理想而努力的话,那么现在已是为了努力而努力了。
本来今天上午应该有个游行集会的,我临时通知他们身体不舒服不去了。作为一个民间政治团体的负责人,这么做虽然很失礼,但也没办法。
我们这八年来的奋斗,意义究竟在哪里呢?要离这个顽强的对手还在里面硬撑着,神社还是关闭着,政府依旧观望着,我们就只好坚持不懈地奋斗着,说实话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毫无进展的活动,但没有办法,一旦首发的活动成了惯性的运动,那你就只好被拖着走。
可我终究被拖得太累了,该结束了,钴蓝戒指都碎了,莫非是在告诫我不要再和要离争斗下去了?难道这是天意?天意说跟随邪恶才是正道?而我们的天皇我们的政府倒是该放弃抵抗的?天啊我怎么会有这般想法呢太累了一定是太累了人一累就会神志不清呢。我停下脚步,在街旁的一个露天休憩处坐下,所坐之处的顶上有块长弧形的涂有反光层的玻璃大棚,太阳光晒不到我,我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让大棚之下普鲁士蓝般的空气涔涔流下,把大棚外的景色对比得更加明亮眩目。
亮,怎么会这么亮呢?
神啊,今天肯定要出事了,我能感觉到今天要出事的。你快救救我吧。约翰你为什么还是这么立在墙壁一角上不说一句话。今天早上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然后发现头发全脱落了,酒红色的发丝散在枕头和床被上,象是被猎人洗劫过的鸟巢。我到你这里来,就是想问问到底怎么了?难道我尊你子耶稣在要离大神身上复活错了么?于是你就用这法子来惩罚我,让我只好带着假发套,魂不守舍地来教堂见你么?
教堂里静静的,没什么人进来做祷告,石膏像约翰在昏暗的光线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象一首西洋诗歌一般飘得那么实在。我决心就在他脚下坐下来,没有得到神的昭示,我就不走,就这么坐着,手里紧攥着我心爱的酒红色头发。这八年来我走得太多了,完全是靠我一颗义无反顾的心在支撑着,可现在这心受伤了,它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它说我需要找一个蜷缩的地方,和一个蜷缩的日子,把自己蜷缩起来,用舌头濡湿我浑身的皲裂,直到该出的事最终出来为止。八年来我始终如一地敬奉着你,不管周围的人怎么说我我也毫不在乎,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一切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主的光辉能在西方沉没的两千年多后又在东方升起么?可你却忽然降灾祸于我身上,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我知道我这么无礼地向你询问是不对的,可是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啊,我总以为他既然能用五饼二鱼喂饱当时飞机里的所有人,那就一定是你子耶稣再生了,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是不是我其它什么地方做错了比如昨晚临睡前我的晚祷告不太用心?或者上星期在自动售货机前因机器无故吞吃硬币我就踢了它一脚?还是半年前有一个乞丐向我要钱时我没给他还骂了他一句?总要有个理由吧,虽然我永远无法知道你的理由可你总肯定是有理由的吧,昭示给我吧,你看我现在有多难受,难受得连教堂外面的太阳的都不愿去看,那里太明亮了,明亮得能把我的心切成碎块,炸成天妇罗。
亮,怎么会这么亮呢?
当我被捏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这盘棋里要下得最后的一颗棋子了。死人的手是冰冷的,但并不僵直,相反,一个职业棋手的手上的肌肉是最富条理性的,几十年来它以一成不变的姿势捏起每一粒棋子,先三指撮住,再它楔入食指与中指间扳住,然后往棋盘上的某一点上扣下,完成一个落子动作,这样经久的反复练习,使得相关的一系列手上肌群达到了契合无间的程度,它们比世上最复杂的齿轮连杆传动装置还要复杂精细,能把下棋的走线划得忽而落花流水忽而或空山凝云,把棋手的心境映照得清澈似雪。
当年我被从海洋里的一只文蛤身上磨出后加入到围棋棋子世界里时,我还是个新子,周身还残留着一点海洋生物的气息,但天长日久后,我也和其它白棋一般,身上渗进了极薄的一层人油,这人油相当的细腻幼滑,使我在被捏起来的时候,手感会更加柔和舒服。
我这一步落下后,黑子将被提去两子,然后双方就再也没有变化可走下去了。第六千一百八十六手,这个数字就是我的标号,意思是在我之前,有六千一百八十五个智能晶体已凝结下去了,它们共享了八年凝结成这么一个庞大的智能阵型,让任何一个初来乍到的人看到后都会望而生畏,现在是我落下的时候了,那个落点越来越近,周围的智能晶体无论是黑是白,都默然无语地等着我的加入,它们中有一部分真的是足足等了八年的,现在看到结局了,却照样能稳住自己的心情,修为之高着实让我敬佩。我感觉到自己的腹部和棋盘磕碰着了,象是有大地的脐带与我的脐眼忽然连上了似的,充盈厚实的托力让我舒心不已,就仿佛蜉蝣降落下来,把六只细足点在水面上时的感受。真的作为一枚棋子,它最荣耀的一刻就是把自己凝固在棋盘的某个位置上,在这之前它是自由的,有选择的,没有约束的,但落下后就无悔了,只能失去个体的一切自由,被纵横的棋线紧紧收住,从此,一枚活的棋子就失去了活力成了一枚死棋,但也正是在这向死的一落中,它又在棋盘这整个世界里复活了,并且获得了比以前更有秩序更有意义的生命,虽然它作为个体已经失去了生命,但作为整体的一个元素却得到了神般的永生,这永生的印记将被加载不朽的棋谱之中,从此与人类与宇宙一起生生不息。
有一只手从我旁边提去了两粒黑子,然后我看见另一只手在什么地方揿了几下,于是对面那座正方体光座上多了个白点,少了两个黑点。那光座真是气象万千而且波诡云谲,就象有成千上万只锁鳞宝囊聚集在一块,把囊内囊外所有的珠宝都亮出来,使你只看得见每一粒珠宝的光芒,却看不清它们的形状一般。我努力分辨着这座智能的光阵,却最多只能看出其上有无数个黑白点在秩序井然而密集的光栅小格上穿着,它们似乎是随意分布却又似乎是精心谋划的,好象是有章可循却又好象是不可捉摸的,反正我怎么也看不出它们围出的样态,它们就象是一座繁复无比的迷魂大阵,以其每一块砖石都是费尽心机后才砌上的样式,在立体棋阵提供的空间规模下,向任何一个外人的智力发出其深不可测的挑战。也许只有依靠我这里这十九张平面图,才能最后拼凑着解开它们围造的那个谜底:谁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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