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麒麟日>原是我在发展论坛上连载的一篇小说,春节前,一家文学刊物说用,最后又说改改再说。所以我整理后贴在这儿,请大家看看,提提意见。谢过。
麒麟日
作者:王晓林
麒麟日:男性逢此日,百无禁忌。
——农历历书
一、
1999年12月24日,圣诞平安夜。
已卯年十一月十七日。
宜祈福,忌安床。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白天里触目烂尾楼,弃妇似的海口此时如浓妆艳抹后站在路灯下的半老徐娘,有了几分撩人的妖娆。
刚到八点,全市各大宾馆、酒巴、夜总会便已人头攒动,提前进入高潮,省缺了平时至少两小时难熬的前奏。
我此时独自坐在一辆半截砖头般小巧的铃木吉普车里,闷头抽烟。车停在银得门夜总会对面的滨江道上,旁边是一棵我不知名的植物,长的象是根被人倒插的扫把。
我静静地注视着形形色色涌向银得门入口的人们,那里是一个设计成血盆大口的门。
这时傍着幽幽的音乐声从江上传来的阵阵恶臭,竟然让我想起中学时教我《荷塘月色》的小个子老师讲过的通感手法。
尽管后来有好事者查了朱先生的日记,发现他写这篇文章的那天刚和老婆吵了架,生闷气是为了家事,而不象小个子说的是为大革命的失败而难受。但如果我是国家教委编课本的,肯定也要这么说,不能让屁大的孩子从小就对未来的婚姻充满怀疑,进而对这个社会有了太多想法。
我正闻着,过来了几个卖莹光棒的小贩。他们没完没了地啰嗦。被缠不过我只好买了一把,握在手上继续发呆继续等着,活象个期待奇迹出现的卖莹光棒的老男孩。
我又看见老康的马子阿珠和一个头戴红色尖顶圣诞软帽的胖子从一辆“宝马”上下来,我敢打赌那胖子肯定不是拿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本的,他这岁数的中国人谁没看过《闪闪红星》上被游街的胡汉三,谁又会认为把自己打扮成那样会看上去很美。
这个阿珠据她的姘头老康讲原先也是个纯情少女,因恋爱不慎被人骗了个未婚先孕,被乡人不容,于是把孩子放在亲戚处,横下一条心投身娱乐圈,参加到大特区的欢场建设中来。想想今天这个日子,她肯定颇有感触,同是玉女添丁,但同人不同命,为什么人家就成了圣母而她却不得不做了神女。
阿毛和阿苟这两个小鸭子连蹦带跳地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两人都涂着白脸,左耳环上不知用了什么饰物,闪闪发光。阿毛眼尖一下看见我的车,都怪这车太女性化了,引得这家伙以为又有一个怨妇等他来开发。但当他看清楚了是我,顿时又是失望又是一见如故的放松。
嘿,哥们,一个人藏在暗处手淫呢?
我生气地对这小子用力摆了摆了手,嘴里也不干不净地回敬了几句。这两小子见我动了怒便嘻嘻哈哈地跑进了血盆大口。
这两个混蛋整个是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等下可别搅了我的局。我正想着,忽然从昆龙北走过来一群穿的整整齐齐跟企鹅似的男女,就是他们,我要等的人来了。
我在车上又等了几分钟,直到那几个男女走进了银得门。我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在凸面镜里我的脸显得有点大,看来半年没干活发福了,赶明儿得跑跑步,妈的,什么明儿,一提这词我就来气。
我下了车,一只手挥着莹光棒,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已经吞下了不少人的大嘴巴。
此时的银得门外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各式破车,有轿车、有摩托、有自行车,还有叫三脚猫的机动三轮。四周聚得人也是五颜六色,有等人的良家妇女、也有钓鱼的小鸡和小鸭,还有卖烤肉的假阿凡提大叔。
地上一堆堆纸屑、甘蔗皮、塑料袋,空中一片片乌烟瘴气。招牌上的霓虹灯象个傻瓜般的自娱自乐地变来变去,灯光下人们时而被照成腊黄时而被照成桃红,时而象某种动物,时而压根就是某种动物。
在百米开外四四方方一本正经的市府大楼的映衬下,这里如同一个被几十个盲流认真翻过的垃圾堆,而那里则是一个里外都干干净净的垃圾箱。
我进了夜总会,如同一块盛夏中午被投进粪坑的石头,被轰然而起的声音与色彩冲了个乱七八糟。定了定神,才看见领舞台上站一个穿着简约、瘦骨伶仃的枯黄女子,在她的疯狂扭动下全场黑压压的人们齐刷刷地亢奋地蠕动着。
一片嘈杂,满眼人欲。
我看见刚才那几个男女坐在角落,面前的台子是空的。我叫过待应叮嘱了几句便挤了过去。因为这是我由我请客的网友聚会。
我是韦小宝,各位网友好。
哈,长的还真象张卫健。
我为男士叫了啤酒,女士叫了雪碧和可乐。
多谢小宝,我是一炮冲天,我是扫花径、我是水边的阿狄丽娜,我是............
大家很快就熟络起来了。
洒过三巡,我装上厕所,回来装做无意,靠着一个大眼睛、长头发、小巧玲珑的姑娘坐下。
你叫什么?
小雪。
什么地方人?
武汉。
好地方,出九头鸟的地方。
接着便无话可说了,我也只好姍姗地坐着,我用余光发现一个叫老庄的高个子也正在偷看着我和小雪。
十点钟,艳舞开始,两个一米八的女孩子在场子中央围着一张椅子做动作,仿佛那上坐着一个阳萎患者,她俩的任务就是唤醒这哥们的性本能。我看着,其他人也看着,有人直视有人斜视个个气不均出,好象坐在椅子上的就是自己。
终于舞跳完了,开始熄灯时间。这时喝的醉熏熏的阿毛走了过来,凑近小雪,打着了火机。
小姑娘很清纯喔,跟哥哥去跳个舞吧。
我没出声音,坐在黑暗的沙发角里,我知道这种状态的他是认不出来的。
老庄本想站起来,但被阿毛一瞪眼又吓的坐了回去。我灵机一动,忙一指远处。
兄弟,那个肥婆是不是在叫你呀?
是吗,怎么听你声音这么熟?我先去陪陪客人,等会再来和妹妹喝。别走啊,别走。
阿毛刚走,老庄便对我开了火,你怎么把我们约到这种地方,这种低级场所。这孙子看艳舞时都快把桌子顶翻了,这会倒装丫挺。我没理他,借口去洗手间,尾随着阿毛出去了。
几分钟后,我刚回来坐下,阿毛便带着同样醉熏熏的阿苟转了回来了。
刚才是哪个家伙骗我的?
我。
话没落地,我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小子一拳击倒,接着又是一脚把阿苟也撂倒了。场内一片大乱,许多张充血的蠢脸一齐涌向这里,闪烁的灯光下几个带着钢盔的保安如临大敌,边对着步话机嚷嚷边努力地拨开人群,向我们挤来。
我一拉惊呆了的小雪,说还不快走便扯着她在黑暗中用力穿梭。
此时的银得门外已是一片寂静。在我的车旁我问她。
我送你回家吧。
不了,我有人送。
这时老庄也跑出来冲了过来。
小雪你没事吧,我们快回去,韦小宝你看你今天惹的祸。
我摊了摊手没理他,而是问小雪。
他是你男朋友。
是。
老庄斩钉截铁。
不是,我们是同事,都住在单位的员工宿舍。
小雪忙不迭地否认。
那我就不送了。
我将车慢慢起动,从倒后镜里看到小雪和那个老庄在争吵,最后还是坐上了老庄的摩托车后座,我急忙一拔倒车档,一气倒退几十米将车停在小雪面前。
给我留个电话,好吗?
好呀。
她快乐地从摩托上蹦下来,跑到我面前。
可我只有笔没有纸,写什么地方?
就写我的衣服上吧。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在我那八百块钱的鳄鱼衫上写了起来,隔着车窗,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看见她剔透的小鼻尖上的小米样的汗珠,我好象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砰砰地跳了起来。妈的,太可笑了。
不远处,戴着头盔气鼓鼓的老庄活象一只正在发功的忍者神龟。
子夜时分,我开着车慢悠悠地从海滨大道上回家,两旁的椰树拱成一个个洞口状,好象钻进去就能到达黑暗的天尽头。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老康。
怎么样,搞定目标了吗?
OK。
赶快回来。
OK,OK。
我放下电话,边踩油门边想,阿毛阿苟这俩小子演技真不赖,不愧是老牛郎,有专业水准,这五百块钱没白花。
我忽然来了兴致,在经过疏港大道时没有向左转,而是继续向西海岸猛冲,前进,前进,去他妈的天尽头。
我和车如同一只被人踢到痔疮的野狗,在满身疮疤但装的一本正经的城市外围狂奔,没有目标,不断地加速,不断地急刹,在寂静地夜里,我和我的车不断地用自己的身体发出声撕力竭的惨叫,活象个正被开苞的处女,痛并快乐着。
终于车的油表红灯亮了,我的T恤也被汗浸的湿漉漉的。我将车停在海边的人行道上,点燃一支烟,但不抽,而是夹在车窗上,然后把双肘衬在脑后,向后用力地仰去。我要欣赏一下子夜的海景。
今夜月亮很圆,天空被映出了瓦蓝色,远处城市的轮廓被切割出高矮肥瘦圆方扁长,如同摆了满满一桌残羹剩炙。海水不屈不挠地在一片掌声中涌上,又很快地在一阵叹息声中退去,象个禁酒虽好却过于贪杯的中年男子,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海天的撕扯交融中,我想起了许多事,包括那个小姑娘,小雪,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如果没睡有可能想我吗?傻丫头,你只是这盘棋中的棋子,我就是那个叫“深兰”的很能下棋的计算机,老康才是真正的程序设计师。
喔,老康,我都认识这家伙两年多了,真他妈的快,想起来跟昨天发生的一样。
二
1997年6月9日。
癸末年五月初五。
宜会友,忌出财。
这是我最落泊的时光,也是这个城市最见不得人的时光,满街都是泡沫战火后的留下的残垣断壁。我已上岛一年了,做过了许多工作但都只是混口饭吃,离我的宝马香车美女入怀的人生目标相差甚远。
终于在一个月前,我自认为找到了一条可以圆我美梦的黄金大道。那就是成为一个啤酒机杀手。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昆龙路国中城对面的一条布满发廊的小巷子里,我发现了一家新开张的啤酒机场。
我是被一个笑容满面的家伙请进去的,起初看他那张长的就象坏人的脸,我以为是家新开的专放三级的影院,既然不要票,服务态度又不错,我乐得进去占个便宜。
进去后,那如火朝天的场面让我真正知道什么叫做金钱如粪土,心潮逐浪高。
这是一个有两个蓝球场大的大厅,里面有近百台显示器,每当最后一遍下注铃声响过,拿着单蜂涌向收银台的服务员就有三四十人,算得上壮观了。我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因为我闻到了钱的味道。
从那天到今天,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已经在这里赚到了六千元。而且不仅是赚钱那么简单,我慢慢地发现似乎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重新开始回到了我的体内,就象当年我还是个纯情小男生时自认为征服了萧萧后的感觉,妈的怎么又想起了萧萧,不提她了。
现在是下午六点,从早晨八点起,我已在这张油腻腻的沙发上不挪窝地坐了十个小时。盯了一天显示器的眼睛又酸又累,我便把整个身体斜放在沙发上,养神。我要歇一会。虽然眼睛合上了,但我脑子仍然象是个立在十字路口中央的灯柱,无数个彩球和数字在它的周围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昏天黑地,川流不息。
啤酒机可不是用来酿啤酒的机器,它是一种玩法很简单的赌具。每位赌客面前有一张单,和一台电脑显示器。单上印有一系列数字和数字范围,供你选择。你选的数字范围越小赔率越大,如果你选的只是单个数字,那赔率就是1赔24。开赌前你可以任选一个或几个项,并押上不等的钱,交给看台的服务员。
正式开始后,开彩员会打开吹球器,去吹一个透明大桶中写着1-24不同数字的乒乓球,吹出的数字就是此局的结果。全过程由摄像头传到你面前的显示器里供你监督。
有个短命的数学家叫柏斯卡,他用概率论告诫一个赌徒赌博是没有好下场的,因为结果全是随机的,根本无规律可循,除非你出老千。
其实他并没完全说对,只要你是赌徒那你注定要输,因为你的心态会摆脱正常的理智思考,而我不是,我是投资人。我与赌徒最大的区别是我会投下100元然后净赚10元,而他们是想用10元去赚100元。我每次只会押一个极佳的组合,极安全尽管赔率很小,但总的来说赢多输少,每天下来净入几百元不成问题。
大哥,吃饭了。
是阿玉,一个又黑又瘦长着一字型鼻孔的黎族姑娘。她是看我这张台的服务员。每次赢到100元以上我就会拿出10元打赏她,起初她不敢拿但后来还是接受了。
我喜欢有妹妹跟着我一起高兴,虽然我并没有想泡她的意思。不是有人说过赢钱的快乐有人分享等于多赢了一倍,赔钱的悲伤有人分担等于少赔了一半吗?
饭是赌场免费送的,每天两餐,千篇一律的炒河粉,没有青菜没有肉片和油星。可能厨师也对如此单调刻板的工作心有抱怨,于是经常和我们玩些花样,有时糊到有咖啡的味道,有时半生不熟到有橡胶的坚韧,有时还放几个香烟屁股以吸引我们的眼球重新回到饭盒中。
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结识一下这位做饭做到如此有性格的大师傅。
我三口两口吃完饭,又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一阵舒坦伴着一声响嗝而来,引得我左手边一个家伙不住地看我。
妈的,男人看男人有什么好看。我心里骂着斗气似地回瞪着这个戴一幅茶色眼镜,胡子拉碴,长的跟没褪干净毛的老山羊的家伙。
你看,你再看,只要你小子敢惹我,爷爷我今儿非把你干咽下去。我心里一个劲发恨。
可这小子竟把嘴弄成一个上弦月状,对着我笑了。
我赶紧转过头,心里嘀咕别是遇到同性恋了吧,玩完这局得快走,免得失贞。
就在我刚定下神要琢磨一下这一局该何去何投时,忽然,场内铃声大做,人们先是呆了片刻,顿时明白,这不是下注铃,这里楼下的报警声,妈的,警察抓赌来了。
于是赌场成了沸腾的海洋,有的人要跳窗,有的人要硬向外冲,有的人要往沙发下钻,我却不知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在这群鸡飞狗跳的人群中我应该朝哪儿跑才是正确的。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我,我一看是阿玉,她向我显意跟她走,我二话不说跟着就跑,我们向吹球机的背后跑去,绕过一堆破沙发,来到了厕所。
在厕所,阿玉一指露出一个洞的天花板,快上去。我急忙踩着洗手池抓着窗户向上就爬,上面是矮得需要趴下的隔层,我用手将阿玉硬扯了上来,这小姑娘的手上还挺有劲。
我俩惊魂未定,好半天才止住了狂跳的心。这才发现,因为空间太小,阿玉等于是半个身子在我的怀里,她也意识到了,可能脸红了,但太黑我看不到只能感到她的肩膀在僵硬地抖动,我便下意识地向后尽量挪了挪。
年轻人,别挤了。
背后竟然有人说话,我吓得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角落中缩着一个人,显然他比我先到。借着从窟窿里透上的光线,我看清了那人。
原来是那只老山羊。我差点叫出了声。
这时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但透过薄薄的墙可以听见一阵阵求饶声、低吼声、什么东西被掀倒后的唏里花啦声。
咣,厕所的门被踹开了,一阵拖沓的脚步和用海南话嘀嘀咕咕的私语跟着涌了进来,我的心如同被吹中的彩球一下子就被推到了瓶颈最细处。
好在,私语过后,传来了两个人叮叮咚咚的两重奏般的放水声,接着又是几下上下通畅后的清嗓声,一个有力自信旁若无人,另一个有气无力明显地旨在迎合。
我们动都不敢动,只能静静地扒着,听着大厅里人声渐稀,然后是搬东西的嘿呦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指挥声。
终于在熬过了近三小时后,楼下的“完了完了”的警笛声和小货车吡叭吡叭的发动机声渐渐远去了。我们这才跟蟑螂一样缓慢地艰难地从窟窿里挨个爬了下来,全身关节都已变的僵硬如铁。
走进漆黑的大厅,已是人去楼空,借着窗外的灯光,诺大的场子里只有几张散了架了破沙发和缺了腿后趴在地上的破茶几,地上四处飘落着用来写赌项的单子,阴风吹过,纸屑满天,活脱脱清明时节的坟场。
我蹲下来抓着一张单,心里就和这大厅一样充满凄凉。
年轻人,别伤心,你们叫我老康吧,我们去吃饭。
老山羊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家伙此时此刻还挺让我觉得亲切的。
坐了很长时间的出租车后,我们在一个能看见海景的餐厅里坐下了,由老康点了许多我听都没听过的菜。我和阿玉都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地方,活象两只待宰的果子狸,十分紧张。
我忽然发现我脚下的地是会动的,因为在我吃一只大虾前,我正面对的是一片无垠的蓝色大海,而等我把它吃完再抬头时,我面已成了一栋跟被啃光后的鸭架一样到处是窟窿的烂尾楼了。
你们有什么打算?
刚才厕所里,那个警察对我们老板说了,现在查的紧,半年时都不能开啤酒机了,我现在得去我表姐的“老爸茶店”继续当报务员。
阿玉说完便先走了。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一扭一扭地消失在宽大的楼梯转弯处,我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这时这里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我边回答,边顺便扔掉了手上的鱼刺,去拿一只总是对着我笑的大蚌。
你不如跟我干吧,这一个月我都在观察你,你是我想要的人。
跟你干什么?
我手一抖,想起了这小子几个钟头前那暧味地一笑,这小子别是打我的坏主意吧?
老康抿了口啤酒,严肃地对视着我,在金壁辉皇地大吊灯的直射下,他的脸如此地枯黄,如此地一本正经,如同一尊涂了太多金粉但做工粗糙、造型呆板的济公像。
他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
做个食脑的人,做个成功的优雅的利用一切人类缺点来致富的人。
我不明白。
我继续向一只对我虎视眈眈许久了的大螃蟹上下其手。这家伙说了这么多,我只听见了致富两个字。
就是利用我们的智慧,以及他人、制度、机器的缺陷,让别人的钱自动地进入我们的口袋。
简单地说就是做个高层次的骗子。
我边挤蟹黄边替他总结。
也可以这么说。
面对我的迟钝,老康放弃了他优雅的排比句。
我继续挤着蟹黄,从容地吃光了它,然后慢慢地喝了口酒,又看了看外面已经与天连成一体的海,就这么看了不长的一段时间,我便转过头,环顾了一下四处锦衣玉食的人们,擦了擦嘴说。
为什么不做,这样的生活,我喜欢。
三
1999年12月31日,新年前夜。
已卯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宜结网,忌塞穴。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近日一股冷气团来袭,于是整个城市的夜变的又潮又冷。我想这股气团在这个与它格格不入的城市,一定会感到寂寞的,就象现在的我。
现在的我盘腿坐在床上,用毛毯把自己裹成“糯米鸡”状,只露出两只手在摆弄着膝上小巧的电脑。我正在聊天室里偷窥。
这是一个本地近来最火爆的聊天室,每到这个时候,许多无聊的人开始向这里集合,以渡过他们难耐的寂寞时光,他们在这里做腔做势、肆意妄为、尽情意淫或者乱搞网恋。
全世界无聊者团结起来,INTNET就这么实现了。
我在这里的网名叫韦小宝,我喜欢这个有七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而且做人做的很成功的小流氓。
与第一反賊李自成、第一叛徒吴三桂、第一勇士螯拜、第一英雄陈近南、第一文人黄宗羲相比,这个小家伙才是真正活在现实生活中,他知道什么是真幸福,什么是假积极。而那些官冕堂皇的家伙其实是活在一个虚拟世界,脑子里象填鸭似的塞满了“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反清复明”之类的破烂,慢慢地就变得把自己不当人了,接着开始把自己和别人都折磨地生不如死,到头还是狗屁一场空。
几个月前我初次到这里注册时,发现已经有人抢注了韦小宝,有几个没创意的蠢货连韦小宝1、韦小宝2、魏小宝、韦晓宝都抢注了。我用字典工具程序查出这些家伙的口令后,全给它们改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叫韦小宝。
但现在我没有登录,而是象一枚深水炸弹无声无息地潜了下去,静静地观察着水上发生的一切。我已取得这个地方管理员的密码,我可以看到所有人的发言,包括他私下的只有彼此才能看的到见不得人的叽叽歪歪。
我此刻关注的是小雪。
她是这里的常客,所以这里有她的许多朋友,她现在正在和一个叫“知心姐姐”的人进行私下的聊天,这位“知心姐姐”是她在这时最信任的人,在我关注她的这一个月里,发现每有私房话,她都要向这个颇具人生阅历的姐姐请教。今天还是一如继往的婆妈,让我偷窥的昏昏欲睡。
小雪,为什么没有出去玩?
我刚下班,越到节假日,我们就越忙。再说也没人陪我玩,我明天轮休,如果你在海口就好了。
为什么不和老庄去玩呢?
别提他了,我最讨厌他在别人面前称自己是我的男朋友。
别人,怎么你很在乎那个别人吗?
不是,只是那个人怪怪的。
他向你说什么了吗?大姐是过来人能帮到你吗?
恐怕你帮不了我,虽然我给他留了电话但一个星期了,他却从没找过我,我想是我多想了。
傻丫头,有首爱情诗里这样说“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又何必苦苦录觅,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轻轻,轻轻,温柔地。”如果那个男孩子让你产生了独特地感觉,那就不要等待,好了,明天见,小雪。
谢谢你,知心姐姐,再见。
我看到这里,嘴角撇了撇,真够酸的。我合上电脑,下床穿上鞋,走出屋子,走过客厅,去敲老康的门。
进来,门没关。
老康和我一样也缩在床角,膝上摆着一台手提电脑。看来阿珠今晚又独自去偷欢了。
我得去约她了。
好吧。
我转身关门时又停顿了一下,笑着问老康,你那些酸诗是从哪儿找来的,知心姐姐?
我下了楼,上了车,在启动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不知什么地方竟然有一点冲动感觉。就象当年我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待萧萧去跳舞的感觉。
那是我第一次约女孩子,站在飘扬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乳罩、内裤的窗下,我穿得跟个过“六一”的少先队员似的,一丝不苟,上白下蓝,就差没系根红领巾。
那夜我很紧张,看楼的老太婆问我几次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头上那么多汗。那夜我很兴奋,硬是在凌晨时刻被同屋那帮家伙绑住了手脚才停止了辗转翻侧。
然而萧萧最终还是离我而去了。
分手那夜,在喝了许多劣质啤酒后,我活象一只滑了丝的水龙头,怎么也关不住自己的泪,随便找了个宿舍随便趴在一张床上随便抱起一个枕头,便开始默默地哭,那间宿舍的人也都识趣地走了出去,悄悄地为我带上了门。等我意识到这一切已经是人去楼空了,我一边奇怪自己这种人竟也能挤出这么多的泪,一边想,妈的,那只已经能拧出水的枕头肯定从入学到毕业都没被洗过,再趴下去,我恐怕不哭死也得被熏死。
从此,我就象电影《发条桔子》里那个混蛋一样,一想到爱情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吐。
此时的夜色如水,一排排路灯就象没拉到客的流莺,热情地向你扑来,在遭到你的冷脸后又无精打彩地背你而去。而寂寞的冷气团终于无奈地决定走了,在临告别这座无法与它融合的城市前,她落泪了。于是,她为整个城市涂上了一层油画般的雾雨霏霏。
伤心竟让她如此美丽。
而城市却很快重新开始洋溢它婊子一样的热情。
我将车停在小雪楼下,开始给她打电话。
喂,你好,您是哪位。
小雪,我是韦小宝。
咦怎么,真是你,你在哪儿?
我在你的楼下,现在是新年的平安夜,我们去黑沙门看烟花。
可是已经很晚了。
你明天要上班吗?
不用,可是……
不要可是了,如果你怕我是坏人,你可以叫上你的姐妹同事邻居网友甚至老庄等所有没睡的人嘛。
电话那头是沉默。我心里暗喜,小丫头,别装了。
终于,她开口了。
好吧,不过现在是10点半,我只能和你去看烟花,必须12点钟送我回来,我还要告诉老庄如果我12点回不来,他就报警。
当我们坐上车后,看着努力想将紧张掩盖过去的她,我内心笑了,但表面上装的比她还紧张,活象个连马都没跑过的老处男。
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阿毛阿苟是我的老师,为了这个计划,老康专门请来这两个椰城名鸭教我如何智取纯情少女心。对付她应该是小菜一碟。
按这两个资深吃软饭从业人员的分析,对涉世不深不幸受过高等教育而且中过琼瑶大妈毒的女青年,我要尽量向书生浪子型靠,既不能象书生那么愚,也不能象开性病诊所的那样见来人就直奔下三路。可你还又得让她觉得你有才学,又得让她觉得你有股能让她犯错误的邪气。
看来吃软饭这个很有前途的行业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了的。
我的车驶上了黑沙门前的沙滩,烟花表演已到了最高潮。
满天的焰火在观众的欢呼声中疯狂地跃上跃下,在沉黑的大海上投下一个一个放荡的身影,活象个轻薄小人。
我把车远远地停下,默默地看着,看着一个个加里森敢死队员般的烟花冲上天空,爆炸,然后化为灰尘无声无息地飘下,联想到自己没有什么意义的一生。
我想了很多,这两年的生活如同一幅幅画面在烟花盛开的夜幕中接连浮现,就象是从海底冒出来的。
我看到了拿到巨款后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在丰乳女人怀中的纵情后的虚弱,蠢货们发现被骗后变的跟卖“脑什么金”的老头一样丑陋的嘴脸,还有飞奔的车轮,攥紧的双拳,绝妙的陷井,还有那有如初次跑马般加杂着排泄快感的提心吊胆。
啊,人生多么美妙!难怪这么多诗人要讴歌你。
你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中,烟花竟然结束了。
我忙从幻觉中醒来,揉了揉眼睛说:
不好意思,最近忙着写个程序,所以觉睡得的少了。
你也是搞计算机的?老庄以前也是学计算机的,他是我们单位的总控制室的。
那个老庄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我顺手点了支烟,摇开车窗,看着潮水般退向来路的车流和人群,我得等他们散开后再走。
是我父亲朋友的儿子,比我先来海南的,他的家人让他照顾我,他是我的大哥哥。
好象没那么简单,不过没关系,我会尊敬每个竞争对手的。
讨厌,你说什么,我要回去了。
好,我们回。
但当我们的车刚开出几百米后,却莫名其妙地抛锚了。刚才还跟大排档一样喧哗的海滩此时早已人迹全无,如同川剧变脸大师一样干净利落。长长的通向市内主干道的水泥路上只剩下了我们这一辆车,两盏孤灯在黑暗里眨呀眨,象个赖在地上不走的孩子。如果它真能提什么要求我一定满足,我可不想在这个不太平的地方度过新年夜。可它是个蠢孩子,只知耍赖不知索取。
我折腾了半天,唯一能确定是靠我是修不好它了。我想打电话找拖车却发现在这里是信号盲区,我想走又舍不得车。我能做的事就是浑身油腻站在这堆铁前气极败坏。
今天的星星好多呀。
那个傻丫头这会反到不紧张了。
因为城市里的光太多,所以我们平时看不清。
如果修不好,我们是不是要在这儿守岁?
恐怕是。
我小时候最盼的就是2000年快点来,因为老师总说到了那时候什么都能实现了。
我的心里一颤,当年萧萧和我看月亮时也是这么说的,想到萧萧,我刚才狂燥的心仿佛被一阵轻柔地微风略过,我也抬起了头,看了看久违了的月亮,这个逐渐跟不上时代潮流的蠢货竟然亮得象个大灯泡。
就这么看着聊着,我们在座椅上睡着了,等我张开眼时,已是天光放亮,我求一个晨跑的中年人帮忙找来了拖车,然后拥着同样疲惫的小雪打的回她的宿舍。
一下车我们看见了老庄。老庄忙不迭地上前握住小雪问长问短,从我身边走过却视若无物。
看着他扶着小雪上楼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我转过身,搓了搓被风吹了一夜有些麻木的脸,抽了支烟,然后晃晃悠悠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刚走几步,却被赶上来的老庄粗暴地拉住。
我这个家伙铁青着脸,瞪着红眼珠对我恶狠狠地说。
我告诉你,如果你再缠着小雪,我就对你不客气。
我把他的手轻轻地从肩上拔掉,嘴角向右下方三十度一撇,没搭理他,继续走我的路。
看来这小子是我们行动的障碍,得除掉他。
我边走边想。我的身影潇洒前行,任长发被风的吹的轻舞飘扬。将塑像般地老庄留在了新年的阳光中,独立寒冬。
四
2000年1月15日
已卯年十二月三日
宜立约,忌交易。
今天是星期日,不过对我来说任何时间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我和老康的日历上只有对每次行动的安排。
现在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老康说我得加把劲了。
现在是早上九点,我手里拿着包子一边吃一边在小雪宿舍楼下等她。我们约好今天去玩。
这里的环境不错,四周各种绿色植物长的郁郁葱葱,根本就不象是在冬天。
去年这个时候我和老康也在忙着,我们在东南市,那也是一个暖洋洋的冬天,就象现在一个样。我们在那个号称东方明珠的国际大都市里漂亮地做了一票,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就象泰戈尔说的,如鸟儿飞过天空般的没留下任何痕迹。这老家伙没准还是我们的同行,不然怎么说的这么形象。
不过与我们这次行动相比,那次只能算得上是劳动力密集型,而这次才算得上是技术密集型。为了这次行动,我们足足准备了半年。每天我们不仅要仔细研究推敲行动的每一步,到了晚上老康还得上网去装知心姐姐,以便了解小雪的想法。看着这只披着睡衣的老山羊在进入状态后的扭捏做态,我有时真有点觉得网络这玩意真不是东西,把个江湖老皮竟然折磨成这副德性。
特别是这几天,离日子越来越近,老康已基本除了睡觉就是对着计算机和小本子分析来琢磨去,他现在唯一的煅练就是和阿珠做床上运动。不过阿珠这个小娇娘人还不错,她自已在外租房住,晚上自食其力靠在夜总会里扁凯子赚钱,白天有空就来我们这儿给我们做饭洗衣,如果不化妆还真像个良家妇女。
按老康的说法阿珠是个才女。那是我们在东南凯旋而归后,去“地皇”找乐,我们在包厢里唱歌,于是几个“妈咪”轮番地带小姐进来面试,尽管姑娘们跟当时新开的各种网站似的强烈要求我们上她,但我俩就是没看上一个,直到最后来了这个瘦削但成熟的珠姐才停止了我们的找呀找呀找朋友。
那晚我只记得我们聊的很高兴,但我很快就醉倒了,等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回到了家,并看见隔壁走出的那双奸夫淫妇。我一直怀疑是老康这小子看我碍事给我下了安眠药。反正这小子玩这手快的神不知鬼不觉。
阿珠好在哪儿,我不知道,老康说她跟张曼玉似的要骚骚到骨头里,而我只知道她有许多带色的故事和谜语。
她也给我讲过一个,小姐的内裤,打一职业。我和老康怎么也猜不出来答案是什么。
直到几个月后,我在酒巴里和一个胸很大的姑娘缠绵,在她情不自禁时,我的手游鱼般地探向她的底裤,这一刹那我知道了那个谜底。我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笑到周围所有的人都看我,笑到那个姑娘走掉了我都不知道。
我打了个电话给阿珠。
我猜出来了,谜底是“老师”。
终于,那个傻丫头穿红挂绿地从楼洞里蹦出来了。
咱们去哪儿?
从元旦到现在这两个星期里,我按照老康的指示天天和这丫头约会见面通电话。泡妞用的那几招诸如什么献花,发肉麻的短信息,玩各种弱智的时尚游戏,去泡各种枯燥的不带陪酒女郎的吧,陪她和那些刚出校门的傻逼青年展开辩论,讨论的净是与我屁相关的国际形势和国家大事。总之我全按老康指示办,哄她开心。
老康是中国那个最爱闹事的大学的心理系的肄业生,据他说他的心理战功夫一流,但却对自己无能无力,常为一些小问题陷入到苦苦的思考中,不能自拔。又逢赶上青葱岁月,香蕉成熟时,对年轻异性产生了奇妙的感兴趣。
那年头大家都很正经,但是都很压抑,不象现在,二块钱随便就能看一大堆足已让你从此萎掉的三级五级、动物凶猛。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藏在校园小路旁,每当有经过此地的女孩子,他便窜出来展露他闪亮的风采,自己年轻的本色。
但很不幸福,他首战失利,他遇上了一个治学态度十分严谨的女研究生,她凑上去仔细端详过后大叫一声:这么小你也来炫耀。
老康羞得拔脚就逃,但旋既还是被人抓住。自此年轻的老康身败名裂,好人是做不成了,只好被学校开除,成了江湖儿女。
事过多年,老康给我和阿珠讲这些陈年旧事时,就象在说别人,我也搞不清这家伙到底是真变态还是装丫挺。
但他对人的心理分析确实挺准,他不是算命的,每次我们行动前,都至少准备三个月。事先要搜集十几个目标对象的资料,然后从中从中选出一个,接着由我或者阿珠按他的要求与这个人接触,再将接触中所获得的资料反馈给他,他再用他设定的心理模拟程序判定比较此人的心理参数,从而决定此人此时的心态以及何时下手行动。
堡垒最容易从里面攻克,再好的防火墙也挡不了内贼。
这句话前半截是斯大林同志说的,后半截是老康同志说的。
这个小雪已经被老康跟踪了足足半年,我们早已掌握了她的全部主要心理特征,了解的程度就象我们算自己的安全期一样万无一失,如果我们有安全期的话。
咱们今天去看鲸鱼,报上说有只大鲸鱼在深海镇搁浅了。
真的,太好了。
就这么,我们上了一辆挤满了鸡鸭的大巴车向那个不知名的小镇出发。在到了县城后又倒了几回三脚猫,这才风尘朴朴地到了远远就能闻到熏天臭气的目的地。
这是一个离岸约一公里的小岛,形成一个自然村,岛很小,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没有厕所的,岸上浮起的全是没有被海水冲去的粪便和月经纸。
人真他妈象《黑客帝国》里那个家伙说的一样:人类是一种病毒,没有天敌,不断繁殖并且毁灭一切。
倒霉的鲸鱼象座肉山一样无奈地躺在小岛的边上,全村的船都已出动,将一群又一群眼里留露着无知与残忍的看客载向那可怜的畜牲,它的部份躯体已经腐烂,但愚蠢的看客们还是奋不顾身地挤上去,有人扶着鲸体象个露出水面的生殖器一般丑陋地留影,有人则恶狠狠地撕鱼皮以便看到垂死的鲸如何地反应。
我们也上了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挤向人群,因为有撕到皮的人兴奋地大叫,于那些唯恐吃了亏的人们也疯狂地扑上来争夺鱼皮,随着每一块皮的褪去,渗血的白肉尚未被染红便被迅速涌上地混浊海水冲刷的一干二净。
鲸鱼的头侧在水面上,每隔30分钟才有一次微弱地伴着喷水的换气,而且换气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弱,它的眼睛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它肯定后悔怎么没死在深海里还落个清静。
此时人们围的越发紧了,几个蠢货还为了一块肉撕打了起来,许多人的显然已进入了完全的亢奋状态,就象那年我在东南市看到的那些面对奖金红了双眼的人们一个样。
那是东南市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即开型彩票现场,在这个号称东方明珠的城市里,我们的目标是要用50万元赚到400万。
在来到这个沸腾的人海之前,我们刚刚拿到了这次印刷彩票的胶版拷贝,代价是给那个内贼10万元。
经过一夜的忙碌,我们已经将头奖所在版的所有规律分析了个透透彻彻,并建立了数据库和编了分析程序。
我的任务是在现场50个分售点里分别购买100张彩票,然后做上标记,术语叫采样。
老康则躲在旁边的酒店里,用计算机逐个分析每个分售点的每张彩票的特征,经过紧张的一个小时后,我们的目标锁定在2个分售点上,于是我再次下楼用剩下的40万元将这两个点的所有彩票彻底包了圆。
我戴着墨镜,出手就是一叠能砸死人的MONEY,震得看多了香港盗版碟的小市民压雀无声,我一定很酷,我边点钱边想。
果然,我们中了两个特等奖,共400万。在记者闻讯蜂涌向 台之前,我们已经带着支票顺利转移了,以最快地速度将钱入袋平安。
当我们坐上离开这座城市的飞机时,我的心还在砰砰地跳,别了东方明珠,我会再来,但是得用另一个假身份证。
我喜欢钱但我讨厌那些见了钱就红了眼的人,就象现在我身边这些眼神能让鲸鱼发抖的人。
在我的无能为力的目光中,鲸鱼由大肉山成了小肉山,由小肉山成了大排骨。就是说它被人们活剐了,我正准备点烟,忽然发现小雪在我身边竟然哭了。
这个姑娘显然已经哭了很长时间,因为眼睛红肿了。
鲸鱼真可怜。
走吧,中国人就这德性。
在回去的大巴上,她还在默默地为那只鱼流泪,惹得同车的几个三八不住地互相挤眉弄眼,好象是我搞大了她的肚子,真没劲,我正要点烟,电话响了。
到哪儿了。
快到海口了。
那小子已经出洞了,你俩30分钟内赶到地方。一小时后抓鳖。
OK。
我好容易点了烟,这口烟抽得可真他妈不易。
我看看窗外,天边的红霞已快燃尽,几小时前太阳还嚣张的不可一世,活象吞了一公斤伟哥,现在则虚弱地只留下一个黄色的晕,如同刚用过的避孕套。远远天边,一团团黑云急促地向这里赶来,象个来抓奸的绿帽子。
永远属于这个城市的夜要来临了。
三十分钟后,我和小雪已坐在白沙村里一家快餐店里,边吃面边聊天边看窗外被路灯照的失了形的人们。
白沙村是本市的城中村,十年前我们坐的地方还是一片水塘。现在这里成了平民的夜总会,海口的砵兰街,流茑的大超市,劣质货的集散地,以及江湖大哥一展才华的大舞台。
洗脚上田换了户口本的农民兄弟们沿街建起了一栋栋小楼,一楼做店铺二楼当客房。每栋楼都装上俗不可耐但言简意赅摄人心魄的五彩广告。摆地摊的小贩和买大小的赌徒把本来就不宽的街道挤成了盲肠状,在他们南腔北调胡编乱造的叫买声里,一排排发廊里的胖瘦不一的姑娘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何况是淫虫。姑娘们有的懒洋洋地用眼神去勾那些伸头进来张望的蠢男人,有的则直接动手将那些裤子已被撑的变形的嫖客扯进屋里。
看得出小雪对来这种地方既好奇又紧张,为了不让我小瞧,她尽量显得蛮不在乎,但我能看的见她的眼不住地向窗外瞟去。
你经常来这里吗?
不,第一次。
这是实话,虽然这里的姑娘很便宜,打一次飞机才不过15元,但条件很简陋,一条床单能用几个星期。而我是个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姑娘不靓我不按,场地不舒适我不按,心情不好不按,所以我没怎么来这儿捧过场。
很多年前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说过不洁之交既为苟合,所以我成人后每次做那事一定要洗的干干净净,这样就算不得不洁之交,然后我做的时候一定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这样就算不得苟合。
所以我次次事后心情都很好,知识就是力量,有理论依据,果然不再有什么犯罪感。看来书没白念,我算是对得起老师当年教诲了。
我磨磨蹭蹭地吃着,跟小雪东拉西扯,我现在还不能走,我得等。
小雪也吃完了她的饭,这个小丫头吃饭跟喂猫似的。
谁把你娶回家,肯定好养。
讨厌,又说这种话,你敢娶吗?
没问题,我的偶像是韦小宝,立志娶七个老婆,可怜可怜你就收留你吧。
我打你个坏蛋。
她做势要打,我做势要逃,隔着小餐桌我俩就跟两个皮影似地原地不动地手忙脚乱。女人就是这么喜欢将肉麻做有趣,就是这么喜欢被旁人看到她的幸福状。
好了,好了,别闹了,说真的,我看你的那个老庄该改名叫郑克爽了,妈的每次见我就跟见了他们家祖宗从坟里爬出来一样,盯个没完没了。
不要说脏话,谁让你进入我的工作区呢,那是重地嘛。
我看他是公报私仇。
小雪还没张嘴,却听见一阵完了完了的警笛声起,一辆扁头扁脑的海马警车象只蟑螂一样,从拥挤的街上歪歪扭扭地冲了过来。街上的人们象倒入油锅的一瓢凉水,顿时伴着炸烈声向四周砰然溅射,所有发廊如同突然扣倒的麻将,从无边春色一下子变成了白刷刷的卷闸,小姐们则象出了闸的精子向楼道里没命地冲,管它前面有没有痴心的卵子在等候,跑的快就是好世界。
这是怎么了?
别怕,我也不知道,老板这是干什么呢?
可能是警察扫黄吧。
快餐店的胖老板把头贴在玻璃是象个猪头饼似的看得津津有味。
窗外,警察们旋风般地掀开我们对面的“姣姣”美发屋的卷闸,不过一会,几个衣裳不整地的男女便捂着脸走了出来,那两个警察并不想扩大战果,而是跟吆狗一样地将这几个春梦了无痕的家伙赶上一辆中巴。
我忽然指着一个身材瘦高双手抱头穿着平角短裤的家伙。大声叫到。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老庄。
那个人听到了,他竟然放开了手向我们这边望了过来,他的脸如同刀刻斧砍般僵硬,在与我的双眼对上的一刹,我仿佛听到一声闷雷似的叹息,然后是一个将枯树无情劈倒的闪电。
我知道就象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仇恨一样,他一定从我眼里看到了嘲弄,如猎人在看自己的猎物,残忍中略带一丝欣慰。
五
2000年2月4日
已卯年十二月二十九,农历除夕
宜纳财、捕捉,忌开渠放水
因为今年没有年三十,所以今天就是大年夜。马上就要过年了,此时绝大多数没钱没品味的中国人肯定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弱智的晚会,“文革”那会儿还八亿人十台戏,现在这时候十几亿人可只有一台戏了。真佩服中央台的这些导演,年年忙活年年挨骂然后继续忙活,真有点屡败屡战的执着和中国人少有的自信力。
我正坐在一张十分舒服的沙发上发呆,这里是本市最豪华最高级最象资本主义的兰色幻影五星级酒店的大堂。
诺大的厅堂足有半个足球场大,一圈高大的白色廊柱把这里搞的象是罗马教堂,用一米见方的大理石铺就的地面闪着幽幽的黑光,各种一人高的木刻、石雕标着唬人的价钱森立在大堂的各个角落。远处的咖啡座上有个长的很象江角真纪子的长腿妹妹在弹琴,但咖啡座上空空如也,放眼四周除了那个眼皮直打瞌睡的门童和我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对了,还有收银台的小雪和前台两个穿的跟股票交易员似的男同事,一个长的象蔡国庆一个长的象孙楠,一说话就跟小雪的姐妹似的。
我在陪她守岁,或者说我在陪她受罪,今天她值班。这座大酒店素以硬件一流软件一流著称,旺季时门前黑影里站的姑娘个个人高马大性感妩媚英语六级,各国鬼子和本国的八路都比较喜欢来这儿投宿就餐打球游泳加开粑,心情愉快地当被人扁的凯子。
开粑本是海南话剥粽子,现被触类旁通的好色之徒成功引用到剥姑娘上了。
自打老庄因接受异姓按摩被警察罚了款后被酒店炒了鱿鱼,这半个月我就天天来接送小雪上班了,别说与她同组的那两个小子,就是门童一见我都要说声护花使者又来了。
唉,哥们过来聊会吧。
蔡国庆百无聊赖地叫我。
不怕你们大堂经理炒了你?
那丫走了,等接班时才回来呢,现在咱们至少有半小时的闲聊时间。
这家酒店是北京老板投的资,所以来了不少北京的子弟兵。有时闭上眼只听声,象是到了北京的大杂院。净是含糊不清虚张声势的京腔京调。
跟你有什么好聊,我在等我们小雪呢。
我拿眼瞟了瞟低颌含羞装做整理皮包的小雪,就象那晚我们做过那事后我看到的一样。
那晚我终于按老康的计划在一次外出旅游时把她给就地正法了。说实在的我并不是很情愿,毕竟咱也是脑力工作者,讲的是知识分子的气节,卖艺不卖身。但耐不住老康的循循善诱和自身荷尔蒙的内外夹击,于是在我们两人独处一室,看着月亮互称小甜甜时,我便动了手。
她用和身体一样颤抖的声音问我。
你要干什么。
我则用和我身体一样坚定地语气回答。
我要为自己的小鸟找个窝。
完事后,我如释重负地点了根烟,忽然发现她在我的怀里哭了,我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
她擦了擦眼泪,试图装出几份笑容,无奈演技太差。
到底怎么了。
我用力地搂住她,用手轻抚她的乱发。
没什么,我觉得又高兴又害怕。
怕什么?
我你爱我而高兴,我又怕你在骗我。
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嘴里这么说,我心里直打鼓,妈的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你告诉我,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我说过没有呀。
你在骗我。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你刚才那么老练,我不信你真是个童子。
我看过很多三级片嘛,算了别问了。
她不再吱声,而是乖乖地靠在我的怀里。
我把什么都给了你。
她嘤嘤地说。我起初并不再意,但忽然象被人拍了后脑一样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我将床单一把抽出,急忙打开了床头灯。
只见雪白的床单上桃花点点。
我一下就懵了。妈的,问题变得严重了。
行啊,你真有两手,小雪现在成天跟做了面膜似的,脸上总是一个不变的幸福状。
蔡国庆还在贫着。我也只能陪这两小子逗闷子,直到十二点他们交完了班。
我和小雪走在清爽的夜色里,走在浓密的林木间,相拥着,看着自己的身影被放的又长又大向前伸去,象个勃起的阳具。
这时远空一点红灯晃晃悠俯悠地划过黑幕。
一点了,明天,嗷不对,今天是春节,我们酒店肯定又是爆满。
她看了看表,欢天喜地说。那块银白色嵌着哈罗KITTY的石英表是我送她的,于是她天天戴着,下班也戴上班也戴,爱不释手。
黄金周吗,就是要发财。
你喜欢钱吗?
当然喜欢。
这个问题潇潇以前也问过我,我傻头傻脑地说我不喜欢钱我喜欢你。谁知她不屑地说钱才是好东西。果然,她以后坐着一个象新版百元大钞一样红光满面的家伙的本田车走了,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当时也真够掉价,眼睁睁地看着,硬是不敢上去臊这对狗男女两句,穷学生还她妈以为本田就是高档车了。
我不喜欢,我只喜欢我俩在一起。
她用她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我象被人打了一闷根一样觉得天眩地转,对着这种傻丫头,我又能说什么呢?
明天就是春节了,就是麒麟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是麒麟日?
就是在这一天,百无禁忌,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
我喃喃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本来几个小时前,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十年前你看到有人买避孕套,肯定能猜出他的目的是娱乐而不是生产,但现在我真的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象这年头你无法猜出一个人买避孕套是为防精子还是了防爱滋。
这时远远传来了清脆的爆竹声,接着从黑幕后蹦出来几个闪闪发光的彩蛋,然后啪地一声化成千束枝条,终于有人出来放炮了,可几点喧哗还是掩盖不住这个除夕的寂瘳。
人们不知是变得文明了还是变得麻木了,或许变得既文明又麻木了吧。
我们俩靠着一排酒店外的木栅栏,相依着看那远远的天际和未知的明天,明天,妈的,这是我最讨厌的词,因为它总是让我感到压抑。
小雪依在我怀里,手指着天说多美呀,其实她是闭着眼说的,我忽然有点心乱。想点一根烟却发现口袋里空空荡荡,我的手只好撸了撸鼻子,可能有点用力,发觉那里很酸很酸。
六
2000年2月20日
庚辰年正月十六
日值岁破大事不宜
我在逃亡,和那些想从网站上撤资的风险基金一样,慌不择路,分分钟都是生死时速。
我不能坐船,因为码头已经布满了警察,离港口几公里都能听到警笛的尖叫,吓得沿街的发廊都关了门。我不能坐飞机,因为安检员的面前有我的照片,那上面的我笑的十分惬意,一点都没有死到临头的悲伤。我不能去下面县城或农村,因为我不会讲海南话、临高话和儋州话,走到那儿都象一只闯进文昌鸡群里的东山羊,很显眼。
于是我只能躲在海口,这座随时可能出卖我的城市。我不能住小店因为那是往往是搜查重点,我不能租房,那样会被居委会发现,我不能住朋友处,我也根本就没有朋友,而且我现在已不信任任何人。
因为我被人出卖了,那个人就是老康。
两天前的晚上,当我们终于顺利地干完这单话,看着如猪笼入水般到帐的一千万美金,我快活极了。老康则显得很平静,都怪当年那个女研究生,使得这家伙自打受了刺激后变的如此阳萎,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包括跟阿珠做爱。
据他说他俩搞的是柏拉图式做爱,只用思想不用肉体,既能彼此满足又省了避孕套和壮阳药,可见技巧之高。而阿珠则说她不信这个邪,一定要用尽手段让铁树开花枯木逢春,谁让她如此喜欢这个聪明的老山羊呢?
你去金龙路买烤鸭,回来咱们为这笔生意庆贺一下。
OK。
我转身就要走,又被他叫住,他一抬手把自己的钱包扔给了我。
多拿点钱,买瓶好酒回来,带上电话。
我下楼打了辆车直奔金龙路的老北京,付帐我发现钱包里满满的连美金带港纸至少有一万,这家伙有病呀身上装这么多现金,我没多想兴冲冲地买好东西正要回家,这时我的电话响了。
老康吗,买完酒,我就要回去了。
不要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和阿珠走了,多了你会使我们都很麻烦的。
妈的,我一直当你是大哥,你怎么玩我。
我不能和你说那么多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会明白一切的。
妈的,我那份钱呢?
我的钱包里的现金和卡上有十万多都归你,你知道我们俩现在就这么多钱,至于刚入帐的这笔钱你放心,兑现后我一定会给你那一半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因为不可能,我想我需要过另一种生活了。分头逃命吧,否则会死在一起。好了,我不说了,警察可能很快来我们的住处,你要小心。
就这么,电话永远地断了。这个和我一起生活了两年,和我一起纵情生活、狂热销金、肆意妄为的人永远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妈的。
我将手中的塑料袋向一面墙上拼命摔去,那盒鸭肉在呯地撞上砖后支离破粹,然后缓缓地滑下,很快便落在地上,只在土黄的墙上留下一片血红,并渐渐地细流成线,那是面酱被打翻了。
我盲目地在城市里巡行,不知要往那里去,只知道要避开警察。每当有人多看我一眼时,我心里就紧张地打鼓。就这么我逛了一天。这时我才觉得这个平时看来如此之小的城市走起来竟然也如此累人。
晚上十二点钟了,我还是不知该去那里,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才发现自己除了老康外竟然没有其他朋友,不过就算有我也未必敢去。昨晚上我给家打过电话,有人接,看来条子已经来蹲坑了。
我的电话卡早已经被我丢掉了,这玩艺会暴露我的行踪。我身上揣着钱漫无目的走啊走,象条背着行囊的丧家狗,而且是条参透了人间悲喜却无可奈何的老狗。
我不敢去银行,无论那家银行那家分理处都会有我的照片,不是抬举我,我想本地的银行同行一定恨死了我,要不是我,他也不至于显得笨的这么历无前例,出类拔萃。
我走到了一个花园小区的墙外,向里望。透过浓密的木绵树丛,高大的公寓楼群象一座座既将熄灭的峰窝煤炉子,冒着忽明忽暗有气无力的点点星火。元霄刚过,天气还有些冷,人们大多开始休息了,于是灯光也象昨夜的灯笼一样一盏一盏地被吹熄了,但我仍然呆呆地站在一棵黑漆漆的树下努力地望着,因为我看见有一盏灯始终亮着,象是一只怎么也闭不上的眼睛。
那是小雪的宿舍。
自从我从她身边全身而退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她了,这个时间并不长,只有三天。就象当初一夜起来发现自己失了贞一样,她一觉起来发现永远地失去了我,还有我送她的那块精巧的小手表。
不知她醒来时有没有哭。
夜已深,可以听见远远地传来的夜店里的音乐声,放的是刘天王的歌,我第一次发现这家伙的歌声很配我此刻的心情。外面是冷涩僵硬,内心是空洞寂寞。
这里我被人拍了拍双肩,一回头只见两个大汉正一人拿着一把刀直逼着我,我急忙举起了手。
兄弟,帮帮忙,借点路费。
我钱包里有钱。
我知道这时最好是配合,不能硬来,所以用嘴示意我的钱包在左裤口袋里。其中一个留胡子的家伙,把刀让另一个拿着,弯腰就翻我的兜。我趁他一低头之际,照着他的脸就是一脚,这家伙仰面大叫跌倒,另一个家伙急忙扑面就是一刀,我朝他的老二处猛踹一脚,然后撒腿就跑。那两个家伙在后面又叫又嚷,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哪亮我朝那里跑,不管脚下是泥泞还是坑凹,跑的连滚带爬、心急火燎。
等我跑了足有十分钟眼见前面有个夜市,这才停了下来喘口气。久跑江湖,遇到这些人是难免的,我和老康一般的原则是能躲则躲,难躲就给钱,好在大家求财不求气犯不上拿命来博,但今儿实在不行,如果我没这点钱我就得睡街边了,那还怎么逃离这个要命的岛呢?妈的,这两小子也够业余的,做事的手法笨的跟那些拍主旋律电影的中国导演似的,一点技巧都不讲,活该被爷爷我走掉了。
这时我发觉那些摆小摊的人吃惊地看着我,窃窃私语,我赶紧一抹脸,果然有血,再看身上也被划破了几个口子,我只好买了一套花团锦簇明显是劣质产品的海南衫,然后洗了脸吃了点饭,又开始象被排掉的脏水一样向这个黑咕咙冬下水道般的城市深处进发。
已是凌晨两点了,现在又能去哪儿呢?不能再在街上逛了,太危险。去赌场太危险,警方正在重点打击。按摩院一样危险,那里都是警察的重点监视范围。真让人一筹莫展。
在抽完最后一支烟后,我终于有了个好去处,向前走拐过一条街,那里有一家叫“网恋”的网吧。
果然,如我想象,此时的网吧仍然人声鼎沸,许多孩子和半大孩子们在疯狂地玩游戏,噼噼啪啪大喊大叫,跟大闹天空的猴子似的,真不知他们的爹妈这会正忙什么。
网吧的一角放着几张为在此打通宵者准备的钢丝床,我原准备躺上去眯一觉,但看着老板狐疑的目光,我只得先找了台机上去看看。
我下意识地上了聊天室,半年前就是在这里我开始按老康的计划钩上了小雪。
现在这里冷冷清清,我没有登录只是匆匆地浏览,可就在我一进入聊天室就发现留言板上有一条消息。
小宝,我想你,我给你发了消息——小雪
我吃了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我开始犹豫,要不要上,我埋头抽烟,把旁边几个正上黄色网站的小屁孩被熏的直瞪我,最终我还是敲入了韦小宝和我的密码,那是小雪的生日,0220。
在我的信箱中果然有小雪的 。
小宝:
你好,你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抽了口烟,喝了口水,继续看下去。
你走后,我常常对着窗外的椰树发呆,那阵阵随风而起的叶声仿佛是你讲段子挖苦人时的大笑,每当这时我嘴角会不由自主地弯起,但心也就在这时开始摇曳,仿佛是你心中的电波突然在我心里奔流,那么地狂野,让人无法抵抗。
我又抽了口烟喝了口水,但不知怎么竟然呛住了,于是跟个手扶托拉机般地咳个不停。
每当我打开书,拿出那片憔悴的染血的木棉树叶,就是我们在三亚鹿回头塑像下采的,它已由绿变红了,如同我的美好时光自此刻便紫血凝结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我曾以为我把春天的企望奉献给了你,把诗一样的交错奉献给你浪子的郁结。于是也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轻轻地对我说,用你那燃烧的双眸对我说,我爱你。
而我现在则只能默默地,让迷惘在我心里永恒的摇漾,因为我不知道,我能否分清什么是真,而什么又是假。
或许我是一个爱情的傻瓜,但我想这世上总应该有爱情这东西的吧,只是,我已无福再见。
永远无法成为你的爱人的小雪
我反复着这封酸的象是早恋中学生写的的信,竟有些不能自持,回头问老板厕所在哪儿,我知道我的泪已经开始冲撞我的理智。
在昏暗的厕所,我扶墙放水。好象泪已转化为腰水流了出去,我已没有了想哭的感觉。完了事,我也懒得把那活塞回去,就让它自由地荡来荡去。我看着墙上一块黄黄的尿渍心事重重,我想抽烟却发现无烟无火,可能是忘在电脑台上了。
咣咣,有人敲门。
里面有人呢。
我没好气地说,因为它打断了我刚涌上的一股的久违的心悸,酸酸甜甜很少有。
谁知只听咣地一声,门被撞开,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得又肩被人狠狠剪住,一下子被按倒在尿池旁边。脑后被一根冰凉的东西顶住。
一个人揪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
别动,我们是警察,你被捕了。
我无力地俯着身子,我的老二被惊的竖了起来,象个爱看热闹的光头傻瓜,兴奋异常。我转过头,借着被震的晃晃悠悠的小灯泡,在一张张严肃的陌生面孔中,看见了一张忽明忽暗如同刀刻斧砍般僵硬的脸,在与我的双眼对上的一刹,我仿佛听到自己心里传来的一声闷雷似的叹息,眼前仿佛是一个无情的闪电划过。
他在向我笑着,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嘲弄,如猎人在看自己的猎物,残忍中略带一丝欣慰。
原来是老庄。
七
2000年2月27日
庚辰年正月二十五日
宜嫁娶忌行丧
我已在看守所里呆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我要被第七次提审了,我戴着手铐步履蹒跚地从看守所的牢房向预审室走去,我旁边长满青春痘的小武警动不动就推我一把,我知道他是嫌我走的太慢。没办法我的跨部与后半边屁股基本全烂了,每挪一步就象是被人用火钳子从下向上捅了一下。于是这一百米黄土路走得我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我刚被抓来就被突审了,我能做的就是一言不发,那两个预审员一会跟杀手似的做势要打死我,一会又和蔼的跟居委会大妈似的要救我出苦海。我任凭他俩怎么表演,就是不说。经过12个小时的沉默后,困的连眼都睁不开的警察们把我被送回了单人牢房,我倒头就睡,尽管我心里思绪万千,但我不能说,老康在外面,没有证据,他们拿我没办法,我就有再拿钱的盼头。如果老康也折了,我俩就得死一块了。所有问题都得我一个人扛,没办法,谁让我心太黑。
就这么我沉默着,跟罗丹的“思考者”一样酷的一言不发,等到第三次预审后,警察不耐烦了,于是我回牢房时发现被换到了一个多人牢房。我刚进这坐充斥着尿臊气与霉味的牢房,眼睛还没能适应,就被一个黑汉子从后面一拳撂倒,接着那些长的奇形怪状的家伙全拥了上来,对着我狠命地踹,我的眼眶立刻被血盖住了,我抱住头大叫班长班长,声嘶力竭。可直到我昏了过去又再一次醒过来,那个看守也没有过来。
那个黑汉子冲着我说这里你要听话,人人都是你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我不想向这个混帐屈服但也不敢发怒以免再招来一顿毒打。
我爬到了被他指定的地盘,马桶边,就着马桶里的水洗了洗脸,以保持自己的形象,我知道不能装孙子,那样以后会更惨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的发糕还没入嘴便被人抢走,看着所有人想找碴的眼光,我只得将握紧的拳头又松开。
夜里睡觉里,有个家伙故意将尿星滴落在我的头上,我实在受不了,刚说了他一句,便他被闻风而起的同伙们按住了,黑汉子与那个家伙嘀咕了几句,凑到动弹不得的我面前,说。
兄弟,你小子不是硬吗?今儿爷爷叫你过过牢中性生活,知道什么是快感。
说罢一个家伙用脏得能看见精斑的毛巾把我的嘴一捂,在一片狞笑声中,黑大汉从角落的扫把上折下一棵筷子粗细的支叉,如去搅罐中的辣椒般探向我的肛门。
一声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惨叫声中,我痛的昏死了过去。
就这样,我在每晚受尽各种折磨后,白天在预审室继续沉默,仍然象座酷的一言不发的“思想者”,尽管被人打的有些破相。
我走进预审室,艰难地坐在椅子上,那个胖胖的中年警官递给了我一支烟。
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许云峰吗?这里是渣滓洞。告诉你,你搞反了。你不是英雄,是盗窃国家和人个财产的犯罪分子。
我没理他,继续抽烟,每次他开始都是这番话,看来他潜意识总把自己看做毛人凤。
你他妈再这样我抽死你。
那个瘦警官做势要打我,我还是没理,这是他每次的开场白。连他妈被人从后面塞筷子都试过了,老子还在乎你的几耳光?
好了,今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明白,坦白从宽,抗据从严。现在你把犯罪的前后经过主动说清楚,在量刑时会从轻的。
我还是没理他,这也是他每审必说的话。我当然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据从严,才能回家过年。所以继续抽那根快到头了的香烟。
好,你不要耍死狗,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的犯罪证据,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斜起眼懒洋洋地瞟过去,吃了一惊,只见他从桌下提上一个大包,打开来唏里哗啦地流出一堆东西。那是我们的营业执照、POS机,还有那块我送给小雪的手表。我脑子飞快地转着,难道老康也挂了?
你不说,我可以替你说。你与你的同伙康杰利用假公章,开设虚头旅游公司并办理了信用卡业务,购置了POS机。然后用这块伪装成手表的信用卡扫描仪利用小雪为顾客刷卡时盗窃大量客户资料,你们又将这些资料输入自己的POS机中,将客户的帐户上的钱转到你们自己的帐户。怎么样?还要我继续说吗?
我真正地瘫了,但人倒势不倒,我还是硬撑着让自己坐直了起来。
既然您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我说是我说,你说是你说,性质不一样。你要争取主动。
老康呢?
你见不到他了,他在精神病院。
他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心里五味俱全,不知是高兴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落到这样的下场,还是心痛自己的钱打了水漂。不知这只老山羊能否适应精神病院里的幸福生活。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们将钱转入到金城银行的帐户上,但不巧的很,金城银行本周进行全国网络升级,停止个人帐户业务两天。当康杰跑到东南市之后,发现取不出钱,而且面临东窗事发的窘境,在焦虑过度的情况下,他的间歇性精神病复发了,在银行门外大叫大嚷,被东南市的公安接警后抓捕。
我简直呆了,妈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什么好事都被我们摊上了。我怔了半天才问。
阿珠呢?
我们发现康杰时是单身一人,除了这些做案工具外,已经身无分文。
我无言了,我真不我还能说什么。我又要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抬起头看了看把脑袋凑到我眼前的满眼血丝一脸皱纹的胖警官,一咬牙,说。
好吧,我全交待,你们还想知道什么?这算自首吗?
终于,交待完了,我如解释重负地靠在椅子上,抽他俩递上的烟,象个刚讲完课的老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嘛,我起码起了解惑的作用了。否则这俩阿SIR也不会变得如此轻松,一幅云开见月明的表情。
今天是周末,他俩终于可以过个舒心的双休日了。他们对我变的十分客气,瘦子也不再板着脸,胖子则又递给我一纸杯水。
我把水端祥了半天,漫不经心地问他。
那天我在网上见的小雪的信是不是你们和老庄一赶下的套?
胖警官笑了笑,象同行交流般与我推心置腹。
年轻人,果然很聪明。那个留言程序能很快地测出你的IP,要知道全市的网吧都是专线上网,只要你在上面多耽误一会,只要三分钟,我们就知道你在哪里。
妈的,我敢说准是老庄这小子设计的,他还挺吃透我的心思,知道我在想什么。
高科技心理战吗,你们这些年轻人花样真多。那个小伙子主动来协助我们破案,看来你小子伤的人家可不轻。
我们的对话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就在我将最后的烟头扔到地上,准备艰难起身时,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到。
小雪怎么样?你们别太难为她。
谁知两个警察的脸色忽变,象是被一阵狂风吹去了浮土后的水泥地,立刻现出了严肃和冷酷的原型。胖警察从桌子后走过来,眼光象锥子一样凶狠地盯着我,嘴角还在抽搐,象是时刻准备着给我一耳光。
我不由地发抖,不知所措。
他没有煸我,而是将熊掌一样厚实的手放在我肩上,用赵忠祥般凝重地声音说。
你看到的信就是小雪的遗书。她在我们第一次讯问后,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在你们设的局扮的是个什么角色,于是她错上加错,走了绝路,一个单纯的生命被你们的欲望推向死亡。
我的天顿时黑了,只听见翁翁的蜂声和五脏六腑从肛门处滑落的咕咕热流,椅子也随着我的倒下而轰然断裂。一刹哪,天崩地陷。
我被小武警连拖带拽地拉回牢房,象一条死狗或者说一堆垃圾般对自己的脚毫无做为,地上拖出一条混着血泪和鼻涕的印记,并伴着我的痛苦呓语。
小警察把我塞进牢房后,拍了拍手想拍掉我沾到他身上的秽气,然后双手背后挺胸收腹地向预审室走去,今天是周末,他轮休,晚上可以进城会会那个对他有点意思的女老乡了。
他正惬意地行进着,忽然听到一声炸雷,和滚地而来的地动,接着便是滂陀大雨般地渲泻声从天而降。
小警察吓了一跳,难道变天了,他静心听了听又抬头看了看天。
南中国热带的下午如往常一样椰树婆挲,烈火灼人,尽管单调如常但也平静如常。于是,他放心了,继续挺胸抬头气宇喧昂地向预审室跨步前进,因为他听清楚也看明白了,那并不是雷雨声,那只不过是从牢房传出的我伤心欲绝的哭声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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